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人情世故如今的京城确实是和印象里的大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从京城离开将近四十年的老太太,从海外归来之后,最真实的感受。
过去她在城外去太阳宫的路上歇过脚的野茶馆都已经没了,叫做太阳宫的破庙更是不翼而飞。
就连印象里东直门外的坟地、菜地、稻田、窑坑,也统统不见了。
那些地方好多都成了工厂,或是正在大兴土木的工地,根本辨认不出了。
全京城的城墙和城楼子也几乎都没了。
那巍峨的城墙城门全都消失了,使京城变得彻底不像京城了。
而且既然看不到东直门了,自然也就没有了那些守着城门洞子,等着顾客们雇驴赶脚的驴和驴把势了。
这还不算,甚至就连京城街头的牌坊也被拆除了。
北海和中海之间,那么著名的金鳌玉栋,居然也被拆得干干净净,丁点儿不剩。
还有那些二荤馆儿、饽饽铺、油盐店、切面铺、果局子、肉杠子、估衣行、蒸锅铺、京纸铺、掸子铺、香蜡铺、冥衣铺、寿衣庄、棺材铺、杠房、车马行统统销声匿迹。
取而代之的,是挂着“欣欣”、“红光”、“利民”、“大众”这样招牌的综合性国营商店。
所以这一路看来,不免让这位美国归来的老太太吃惊不已,心里泛起别样的滋味。
她熟悉的一切居然消失了这么多,难免生出些物是人非,饱以沧桑之感,一时之间很有点接受不了。
不过也得说,有些改变倒的确是好的。
就连这么多年对京城牵肠挂肚,恨不得家乡丁点不变的她,也得承认这点。
比如许多在过去本是荒僻冷落的地段,现今也都成了热闹的街道。
那些污水横流曾经到处是死猫死狗、垃圾堆一样的贫民区也成了小楼林立,百业兴盛的地方。
那风一吹就能攘起黄土的地面无不变成了柏油马路。
大街上跑得也不再是驮轿、西洋马车、铛铛车、人力车和平板车了。
而是大面包状的公共汽车,拉满货物的大解放以及闪亮的小轿车和行云流水一样穿行的自行车、三轮车。
在白色制服的交通警的指挥下,样样有条有理处处井然有序。
至于日本兵、侦缉队、臭脚巡、洋买办、地痞流氓、街头恶霸、日本浪人全都成为了昨日的历史尘埃了……
这也不免让老太太由衷地感叹现代城市发展之迅速,这种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气象远非旧日的京城可比。
正所谓,不经高山,不显平地。
也只有她这样经过战乱,看到过国家满目疮痍样子的人,才会懂得这样的改变是多么的珍贵,多么的伟大。
与此同时让人心里熨帖的还有人情世故,这点可没变。
要知道,在她的心里,故都最好的一个乡风就是——和气、敦厚。
就像今天遇到的这个出租司机,年龄也就三十来岁,但却仍然保持了京城人善良,热情,古道热肠的秉性。
听说老太太在海外多年就想喝豆汁儿,这司机一点也不怕麻烦,马上一打方向盘,就要带老太太去找去。
非常希望能亲自出一把力,帮助老太太实现多年夙愿。
更绝的是,这位司机嘴里话也多,还挺诙谐。
就这个豆汁儿,他自己一人嘀咕着,都能念叨十公里去。
“……老太太,您要这么说啊,那我是才是真信了。出去那么多年,还想这口儿的,绝对咱京城人啊,跑不了。京城的美食是数不完,可是打外头回来的人,别的都可以放下,唯独豆汁儿是不能少的。您就说我吧,打小就喝。豆汁对我来说,比酒重要。哎,小口的吸溜下一碗滚烫的豆汁,美。美极了。要几大碗下去,喝完了我是鼻尖儿冒汗,浑身都畅快。可六几年去了内蒙。一去外地,喝豆汁儿可就没那么方便了。也就每年过年探亲的时候才能喝上几碗过过瘾,解解馋。可就这点福气没多久也被人给剥夺了。为什么,京城这边不消停,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居然把这豆汁儿也给整没了。从六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中期,我就一直没能喝上豆汁儿。您说,这豆汁儿招谁惹谁了,他干嘛就不让喝了啊!他不让喝,咱也戒不了啊。天天做梦都想,就跟肚子里有馋虫勾着你似的。哪怕有碗温吞的也行啊。后来呀,还是我的二姐夫,打听到到东直门二条有卖豆汁儿的,每次在年前,我回来的时候,买来一塑料桶的生豆汁儿,在他家自己熬着,我才喝了几次。现在好了,改革开放以后,豆汁儿也被解放出来了。您要问改革开放好不好?我说太好了!能让我喝上豆汁儿,就是好!谁要说不好,我跟他急!……”
尽管后来到了地方才知道,敢情人家早上不卖豆汁儿,要喝得中午见了,最终这豆汁儿也没喝着。
可司机这番话也有意思,听着就跟听了段相声似的,解闷儿,也不算白跑了。
何况这司机行事还有点燕赵男儿的慷慨劲儿。
因为自觉着没帮上忙,感到自己拉着老太太母子俩白跑了大老远,很有点内疚。
这司机就主动拉着他们去不远处馄饨侯儿吃早点,而且还是司机主动掏钱请的客。
这就更让老太太的心里痛快,不知不觉就沉浸在浓浓的乡情里。
甚至最后在京城饭店门口下车的时候,当司机报出车费二十五美元之后。
老太太的儿子习惯性的给加了五美元小费,递过去三十美元。
这司机数了一下钞票,竟然还拒收呢。
“哎哟,您这是干嘛呀。我们可不收小费。”
这时,还保留着美国思维模式的这对母子,才明白过来,这举动不适合京城的习惯。
不过老太太心里也挺不落忍的,就说,“没事,你都拉着我们娘俩转悠半个京城了。这份辛苦就够让我们感谢的了。你也不容易,万没有让你请客吃饭的道理。这就当是饭钱吧。”
却没想到司机还挺较真,哪怕老太太把话说这份上了,也并没有就坡下驴,反而掰扯上了。
“老太太,您这可就是打我的脸了。说真的,要不是我还得交车份儿啊,就冲您是京城人,不远万里打美国回来的。我白拉您一趟都是应该的。老乡嘛,几碗馄饨,几个烧饼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我拉着您是挣着您车费的,却没让您如愿以偿,我还不好意思呢。对不对?您不跟我计较,这是您大度。可这钱我要收了,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我们老爷子要知道都得抽我。所以您老啊,就按表给钱就行了。多一分我不能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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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那就谢谢了。”
话到这份上了,老太太当然也不好勉强,就让儿子收下了司机退回来的五美元。
没想到车门被饭店门童打开,轮到他们临下车的时候,那司机又滔滔不绝嘱咐上了。
“老太太,您容我多说一句,你们长期在海外的人,都缺嘴,回来无不贪图咱京城的吃食。可毕竟走的年头久了,肠胃已经适应洋饭了,一下要吃猛了,真不见得克化得了。您又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千万悠着点,否则弄不好要闹肚子的……”
这样的好心,虽说听着是有点多余,可对老太太来说却分外熨帖。
于是原本都要下车的身子,又定住了。
想了想,老太太回过头来就说,“你这人真不错。这样吧,咱们今儿遇见了也是缘分。你要愿意就留个电话,回头我们娘俩是打算要包几天车的,还找你好不好?”
“那敢情好啊。”
司机这下也乐了。
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天降财运,拉着这么一个阔主儿。
而且还投了这位老太太的眼缘。
一下子,也许好几天不用机场趴活了。
于是再没二话,赶紧写了自己的号码,递了过去。
“老太太,这是我的呼机号码,您用车就呼我。我姓郝,叫我小郝就行。除了大年三十晚上和初一上午。我保证随叫随到。您要是乐意呀,明儿还拉您喝豆汁儿去。”
“得,就这么地,回见。”
“哎,老太太,回见了您哪。”
不得不说,这司机是走在运上了。
因为像他这样的人虽然心眼不坏,但却显得有点贫气,让喜欢安静的人厌烦。
起码老太太的儿子一路上心里就在腹诽,有点受不了他这一套。
可问题是老太太不介意这个啊。
正因为一别京城多年,几十年的牵挂,让她越发把故土美化。
不独自己是这么想的,连告诉别人也是这么说的。
把故乡的一草一木,说的天花乱坠,似乎京城就全是好的,连“虎不拉”的鸟儿都是花脖儿的。
反过来真有不尽人意的事儿,不好的也不忍说了,也觉得可爱了。
那既然妈喜欢,做儿子的还能挑什么呢?
来这么远,不就是为了让妈高兴的嘛。
所以等到真的下了车,也进了酒店了,面对老太太得意洋洋的炫耀。
“怎么样?妈没说错吧?京城,就是人情味儿重。”
这个当儿子也是微笑点头来凑趣。
“妈说的对。是这样的。”
………………
不过或许一代人和一代人真的是不一样,老年人欣赏的东西,割舍不掉的乡情。
对于下一代人就不是那么重视了。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一个京城,在两代人的眼里,似乎也呈现出截然相反的面貌。
一个可爱,一个可憎。
“我说,京城怎么还是这么多土啊?”
坐上罗广亮的车没多久,刚在机场路上开了十分钟不到,望着窗外的景色,米晓冉就开始发表批评意见。
“姐,你可真逗。没风哪儿有土啊?”
米晓卉不解地问,在她看来,京城的风里带着黄土不是很正常吗?
打清朝起,京城就是这样的。
“那是你习惯了。你看,这么晴朗的天就看见暴土攘烟的了,这多脏啊。哎呀,咱们这儿啊,即使连个马路也搞不好。你们要看看美国,你就知道咱这有多落后了。”
米晓冉就跟落下病了似的,张口就提美国。
这话可让米晓卉不爱听了。
“姐啊,我怎么觉得你变娇气了啊。过去你可没抱怨过这些。不也觉得京城挺好的嘛。”
然而米晓冉却振振有词。
“觉得好那是因为没见识。小卉,你瞧你,窝在京城都快呆傻了。等你什么时候也出去了呀,你就知道了。”
“我?出国呀?我可不。我觉得京城挺好。是不是亮子哥?”
米晓卉不知道姐姐哪根筋不对了,找罗广亮求支持。
罗广亮却不好明着支持米晓卉,否则就成了挑动姐儿俩拌嘴了。
想了想只是委婉地表示。
“小冉啊,你刚回来,可能也有所不知,这几年京城也大变样了。其实京城发展挺好的。宾馆啊,大楼什么的,真没少盖,那亮马河边上的长城饭店就和外国的大饭店不差什么了。而且头几个月,京城音乐厅也开门迎客了。还有……你看,咱们不是也有汽车了吗?”
然而他的话却遭到了米晓冉更加露骨的嘲讽。
“哎哟。广亮,你这也叫汽车啊。你就别逗我了。我跟你说,在美国,随便一辆汽车,个头就顶你这俩。你这车在纽约的话,那非得让人笑掉大牙。”
结果她这话也把她妹妹给招不乐意了。
虽然罗广亮闷葫芦的性子不跟她计较,话不投机,笑了笑就算罢了。
可米晓卉却受不了姐姐让罗广亮下不来台,毫不客气地跟她顶上牛了。
“那得看你怎么比了,咱们不能跟美国比,自己跟自己比不行吗?你看京城有几个人能有汽车坐啊。还多亏我亮子哥买汽车了。否则,你就坐公共汽车去吧。姐呀,真不是我说你啊,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腔调有点怪啊。”
后一句,米晓冉就没听懂什么意思,沉浸在居高临下的氛围里,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回应完全是所问非所答似的。
“不会吧,我在美国也经常说中文啊。我把你姐夫的普通话都教好了。”
结果没留神,居然让亲妹妹狠狠地拿话“扎”了一下。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你说话的口气。姐,你说你那么多年不回来看看也就罢了,这好不容易才回趟家,怎么好像是到穷亲戚家串门似的?看哪儿都不顺眼啊?让人听着心里怪别扭的。知道的是你回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来京城上任的新市长呢。”
得,这下米晓冉算是体会到了妹妹的牙尖嘴利,当场闹了个大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