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千五十九章不敢认或许是因为宁卫民捐赠给国家的这些海外回流的文物实在太珍贵了。
他每捐赠一回,就够京城市文物局获得上级单位的褒奖,在业内露一次脸儿,得一回彩儿的。
或许也是因为宁卫民毫无条件的定期捐赠,且不图名不图利的行为,实在让市文物局无法不感动,不能不敬佩。
早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年纪轻轻就具有家国情怀,并且身体力行做到了大公无私的有为青年。
总之,市文物局那边是真心诚意的要谢他,所以啊,办起事来还真痛快。
要按常理来说呢,把琉璃厂的店面给他这件事,在这个年代,光报批的流程就有的等。
不等到局长、副局长全都点过头,这事就不可能落实。
合同签字盖章的行政手续更还是要命,算下来,各个部门起码十几个大红章要盖。
按照正常情况来讲,真要等这件事彻底定下来,房子能拿到手里,仨月能办妥就算不错了。
可这件事因为是文物局接受文物的局领导在现场主动提出的,又是他和其他几个局领导商议后共同决定的,因此获得了特事特办。
第二天,就在局里的工作会议上获得了全员通过。
领导之间意见达成统一,盖章的事又是由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亲自负责落实。
那还不跟领了尚方宝剑似的,又有谁能阻拦?谁敢掣肘啊?
实际上也就三四天的时间,这套在琉璃厂位置颇佳,连许多国营商店都眼红的宽敞的门面房。
就以“火箭速度”走完了流程,获得批准,落到了宁卫民的手里。
此后就由得他去随便折腾了。
实话实说,就这份特权,连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二代们都得眼红死。
其实就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这房能这么轻易落在他的手里,而且居然还这么快。
所以在拿到钥匙的那天,打开房门的一刻,看到自己轻易得来的意外收获,老天爷白给的丰厚大礼包,宁卫民心里也是格外的激动啊。
不为别的,就为今非昔比,他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中,凭借着财富完成了社会层次的跃升啊,达到了他过去根本没有想过的高度。
别忘了,曾几何时啊,为了做服装尾货的生意,他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找经营场所。
当初要不是靠着师父的人情,街道李主任鼎力帮忙。
他就只能眼瞅着白花花银子打眼前流过,却无力伸手。
还有几年前开烟酒店的时候,他和张士慧也是四处寻房。
要不是靠着脸皮厚,把“张大勺”的毛儿给胡撸顺溜了,就连个开小买卖的地儿也没有。
哪怕开坛宫饭庄也是一样,他什么事儿都有办法,唯有房子变不出来。
否则的话他也用不着让天坛园方占这么大便宜,拿出三分之一的利益来笼络这个合作伙伴。
上辈子就更别提了,他名义上虽然是个老板,可本质上是房东的孙子。
无论是经营还是自己居住,都得看房东的脸色。
他挣来的钱,有一半都得交到房东手里,孝敬“爷爷”。
但如今是真的大不一样了。
对这种完全由政府管控的社会资源,他也有了参与分配的资格和机会了。
而且根本不用他再费半点力气,甚至这次他都没开口提上一句,完全没动过这个心思。
市文物局就主动打包塞在了他的手里,让他在京南核心商业街上插旗立棍儿,有了自己的字号。
这岂能不让他大喜过望,成就感直接拉满?
像这种美事儿,他过去一向认为,只会发生在那些有特殊背景的人身上,何曾奢望自己也能遇到?
尤其人家市文物局,这次的的确确不是因为他借了谁的势,或者是谁替他打了招呼,就是纯粹冲着酬谢他来的。
这才是最让他倍感开心的重点。
能赤手空拳走到这一步,可以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励志!
此时他在自己的心目中,无疑已经有了金盔金甲,有了五彩祥云!
如果说过去他面对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还不免有点怯懦和心虚,觉得自己总归是要低他们一等的话。
但经过这件事之后,这种卑微的想法,心虚的感觉,再也不存在了。
从心理上,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自信,可谓脱胎换骨。
不过说来也是有趣,由于越是自信,他就越是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结果他怎么也没想到,在琉璃厂这样的地方,他也会偶遇到曾经的熟人。
而且还是一个他并不想多来往,不愿意再打交道的人。
以至于误会重演,他自行其是的低调,不修边幅导致的“落魄”,居然又让他得到了一份并不想要的同情。
那一天是收房后的第三天,宁卫民是吃过午饭来的。
来到琉璃厂后,他打开了店门,就等着约好的建筑公司的施工人员和设计师来登门。
他并不打算让这房就这么闲着,瞎耽误工夫。
所以就抓紧时间约了建筑公司的人来现场测量,出方案,做装修,以便尽快开张。
在等待的时间里,因为无事可做,宁卫民觉着就这么闲着无趣又无谓。
想着要是能让环境干净点,也免得待会儿人来了在屋里说话,别一脚一步灰,一脚又踩着个废钉子。
他就主动伸手收拾了一下屋子里的垃圾。
实打实的说,别看这房经过了官方的整修,里外都焕然一新,可如今这里的装修垃圾还不少呢。
什么报纸、泡沫、木条子、油漆桶、石灰袋子之类的,都有。
这都是当初整修房子的施工队留下的。
毕竟这年头,各行各业都没有什么服务意识,自己该干的活不糊弄就算敬业了。
房子修好了就得,谁还给你收拾得一尘不染啊。
结果这一收拾啊不要紧,宁卫民就给他自己弄成了小工的模样。
其实活儿是不多的,可就是有点脏。
光那石灰袋子就落宁卫民裤子上好多灰,还有刷墙用的漆和大白呢,不留神胳膊后背就能蹭上一道子。
这些玩意掸掉都多少得留点痕迹,完全是不可避免的事儿。
而且等到干完活儿,因为天热,宁卫民稍微动动就有了汗,这还得歇歇啊。
又想着一会儿来人最好弄几把凳子才方便,有口水喝才像样儿。
宁卫民就又奔了虹光阁去借凳子和暖壶、茶杯。
因为老买东西,又有文物局交代下来的话,他都跟那儿的经理混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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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言语一声,轻而易举,就在虹光阁满足了一切所需。
不但弄来了几把凳子,一个暖壶,几个杯子,还有经理分给他的一小包茶叶。
而等宁卫民刚给自己沏上这么一杯,搬了把凳子坐在店门口阴凉处透风儿,扇着自己带来的纸扇凉快的时候。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自打对面容宝斋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位衣着体面的顾客来,正好跟他打了个脸对脸的照面。
就这一眼,宁卫民和其中那个穿着红裙子,样子很俏丽,走到哪儿都招眼的漂亮女人,都认出了彼此是谁。
一瞬间,双方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宁卫民吃惊倒不是为了别的。
而是认为自己又窥见了不该看见的事儿。
生怕回头长针眼,为自己徒惹麻烦。
敢情那女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浩的妹妹,年京的老婆,江惠。
而偏偏陪她身边的人,既不是江浩,也不是年京,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而且那个小伙子穿着不错,看着还挺是个模样,尤其他们彼此的神态、举止,还挺近乎的。
别的不说,就冲这男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拿他自己手里,还替江惠拎着皮包,也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啊。
宁卫民可还没忘了江惠曾经勾引过自己。
他又在楼下误撞见了跟踪盯梢的年京,由此获知她和李仲之间的奸情。
鉴于这样的往事,这样的前车之鉴,对这个差点拉他下水,多少让他又有点心动女人。
此情此景下,他还能产生什么想法?
顺理成章,会认为江惠这列火车又出了轨。
这是又找到了新的面首,正在和勾搭成奸的姘头一起逛街呢。
所以为此,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尴尬,下意识里就想装不认识。
想当成自己没看见什么,让这事儿就这么眼皮子底下过去。
难得糊涂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只有这样办,对他们俩才都好。
可问题是,他这么想全是自己下意识的凭空揣测。
他就没想过这年头可不是三十年之后。
这年头所谓男女不正当关系,是国内社会严厉谴责无法姑息的“重罪”。
当事人的心里压力是很大的。搞姘头的事儿一旦曝光,弄不好是要人命的。
所以还真没有人,这么胆儿肥,敢于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入,成双成对一起逛街的。
事实上,宁卫民还就真猜错了。
至于陪在江惠身边的这位,非但不是江惠的什么姘头,反而是江惠的亲戚——她的表弟。
如此一来,这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江惠非但没有什么可避讳的意思,反倒是在她的眼里,宁卫民才是心虚的那一个。
就他那副懒懒的、颓颓的,眼睛睁不开的样子,连衣服也穿得极其邋遢,是极其的不体面,和过去西服革履,文质彬彬的形象反差也太大了。
何况他还守着店门口喝着茶,手里扇着扇子,脚下踩着拖拉板儿。
那真是像极了一个给人家看店面的临时工,或是给人干收拾房子杂活的小工。
再加上宁卫民和江惠眼神对上之后,很快就闪躲开了。
然后就是彷徨四顾,眼神都不敢再往江惠身上瞄了。
看起来就越发像是自渐形秽的样子了。
江惠便也理所应当的认为,宁卫民这是遭遇意外倒了霉,因为落魄而不愿意和她相认似的。
所以这事儿接下来就演变得很有意思了。
江惠非但没有如同宁卫民期盼的那样快步离开。
她琢磨了一下,反而如跗骨之蛆一样,袅袅婷婷地几步就走了过来。
非常飒爽地主动和他搭讪,说上了话,且连珠炮一样的发问。
“天哪,你怎么成这样儿啦?宁经理,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啦?话都不会说了?变哑巴啦?”
事已至此,宁卫民知道再继续装蒜已经不行了,也只能笑着回应,装作认了她出来。
“天哪,这不是江惠嘛,好久没见,都不敢认了。你可真漂亮!”
“得了吧,宁经理,别总讽刺我了。哎,可以坐下歇歇吗?”
江惠指着宁卫民用来放杯子的另一个凳子,还是那副自来熟,老实不客气的样子。
“可以,坐,请坐!”
宁卫民不好拒绝,就主动拿起了杯子,还帮她把凳子抹了两把。
出于礼貌,即便对那位他认为的“姘头”,他也主动让出了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
“你坐这儿吧,我进屋再拿一把去……”
可熟料,那位压根不领情。
或许是因为看不上他的不修边幅,或许是真的着急离去,他只淡淡说,“不用,我们很快就走。”
见他这副拧丧种的德行,宁卫民一笑而过,也懒得多说什么了,自顾自又重新坐下来了。
就连原本想给他们沏茶倒水的心思都免了。
心想,你愿意站就站着好了,反正我腿不累……
而他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显然也让那小伙子看着更不顺眼。
不耐烦中,忍不住委婉催促江惠离开。
“惠姐,你可别忘了和常行长会面的时间……”
只是他没想到,江惠就像不懂他心思似的,屁股坐下后可牢着呢。
“着什么急?误不了事。”
而且居然还对宁卫民这么说,如同替他在变相道歉。
“这是我表弟,岁数还小,家里一向惯着的,你别见怪。”
于是小伙子顿时感到自己面子下不来了,非常不满地嗔怪上了。
“惠姐?这是谁啊?跟他说得着这些嘛……”
虽然这显得越发无礼,不招人待见,甚至让江惠的解释全白费。
但也得说,多亏如此,宁卫民也总算搞清了他们的关系,终于放下了心里的纠结。
他很不在意地摆摆手,压根没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连个字儿也不想多说。
只是应付似的问江惠,“最近还挺好的吧?”
“我还凑合,就是换工作了,调动到信用社去了。可你怎么……”
“哈哈!”宁卫民笑了,“我这不很正常吗?既然我是从劳动人民中来,自然要回到劳动人民中去……”
应该说,宁卫民这是玩笑话。
只是一种应付别人盘查的自我调侃,是为了不想泄露自己过多信息的油滑本能。
然而无论是江惠,还是他那表弟可都当真了,而这又导致了他们完全不同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