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嘭!
嘭!
林密草深的幽邃山谷中,沉闷的撞击声响了约莫半个多小时。
随后又是令人牙酸的嘎吱金属摩擦声响起。
一缕白雾自密林中缓缓升空。
白雾掠过泛着莹莹蓝辉的树叶。
再个把小时过去,有人声传出。
“任重,如果你真能醒过来,真能看到我们这段话。那你不要担心,爸爸妈妈这一生过得很好,很幸福。我们又带了个弟弟。你弟弟他很懂事,很乖巧。他把我们照顾得很好,我们享尽了天伦之乐。”
这是个苍老男子的声音,略显沙哑,语调平静,似乎暗暗压抑着情绪。
“是的,爸爸妈妈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除了你……总之,我们希望你不要有遗憾。”
这是个老妇人的声音,略带哽咽。
男性老人又说话了,“任重你要记住,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既然无法改变,也只能承受。爸爸妈妈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我们别无所求。”
老妇人:“你只需要记得。我们做这些,从来不后悔,就够了。”
老先生:“是的。我们只希望你能去拥抱新生活。”
老妇人:“你能看见这个,肯定是好事,就不要聊得太伤感啦。我们也没有太多需要交代的,总之呢,希望乖儿子你能有个幸福美满的下半生嘛。你可要好好地活着啊。再见了。”
老先生:“对,凡事得向前看。儿子,再见。”
人声落下,片刻死寂般的宁静后,密林深处骤然响起男青年撕心裂肺的嚎啕恸哭。
声如泣血,痛彻心扉,惊得林间大大小小的鸟儿扑腾冲天。
许久后,哭声渐歇,一个身穿白色宽松衣裤的青年步履蹒跚地自密林深处走出。
他面色苍白,一步三摇,浑浑噩噩,眼神里满是迷惘,脸上更是挥之不去的悲怆。
只是睡了一觉,他就失去了一切。
他叫任重,华夏儿女,生于2027年,家境中等,曾是一名毕业于2050年的博士。
嗯,二十三岁的博士。
他的前半生短暂却辉煌。
六岁入小学,八岁小学毕业,十岁初中毕业,十二岁高中毕业并提前预习了环境工程专业的全部本科课程,十三岁进入少年班,十六岁拿到环境工程与化学专业本科双学位,十八岁硕士双学位毕业。
二十三岁时,他推迟两年完成博士论文,论文直接布在世界顶级期刊《Scnc》正刊上,刷新了他母校最年轻《Scnc》正刊论文作者记录。
如果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他本该在2050年投身社会,成家立业,抚育后代,赡养父母,度过平凡而不凡的一生。
但命运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刚毕业没两天,他便被查出淋巴癌,晚期。
病来如山倒,短短三个月后他便形容枯蒿,命不久矣。
眼见独子随时会撒手人寰,走投无路的任重父母放手一搏,散尽家产凑出一千万元,给任重买下个已在临床实验阶段卡了近三十年的人体冷冻科研项目的小白鼠名额。
最终,任重带着无法言说的遗憾躺进冷冻仓,与父母挥手作别。
他知道,这一去,不管自己是生是死,与爸妈注定了是永别。
这是任重本人的记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谁也不知过去多少年,跨越了多远的距离,近两个小时前,冷冻仓里的任重自行醒转。
但并没有本该存在的庞大科研团队为他提供“售后服务”。
他的冷冻仓如同垃圾般被扔在个荒山野岭中,就连从气温逐渐升高的冷冻仓中脱困,都是靠自己硬生生砸开的内部开关,然后再一脚踹开盖板。
冲出盖板后,他并未立刻离开原地,是因为冷冻仓顶部有个液晶显示屏自动播放了一些给他的讯息。
任重看到了自己“沉睡”后生的许多事。
当年父母向他隐瞒了另一个关键信息。
人体冷冻项目本来已经处在半停滞的状态,一千万只能买个进入冷冻仓当小白鼠的机会,此后每年还至少需要五十万的养护费用。这得自费。
然而父母已经被之前的一千万榨干,且已即将年满五十,本该是安心等待退休颐养天年的年纪,又去哪每年找出五十万来。
这本是令人绝望的处境。
但二老并未怨天尤人,更没有被击垮。
绝境之中见天命,于无声处听惊雷,为了给儿子一年一年的续命,二老拿出莫大斗志,爆出惊人潜力,拼了。
二人同时辞去各自在事业单位里的中层干部岗位,找亲戚朋友借来几十万,走出舒适区,以半百之身悍然杀进商界,开始了起早贪黑形如拼命三郎的经商生涯。
这一拼,就是四十五年。
2095年,享年九十余岁的任重父母相继离去,间隔仅七天。
爸妈用四十五年的奋斗拼出数亿家产,也在2060年用试管婴儿再养了个弟弟。
爸妈在临过世前,以信托基金的形式,一次性给任重的冷冻仓充值了三百年的维护保养年限。
哪怕人体冷冻项目真宣告失败了,信托基金也会聘请基本的技术人员,给任重的冷冻仓进行维保工作。
任重在资料中还看到,大约在2107年左右,人类就已经完全攻克了末期癌症。
只是这又出了一个新的问题,科学家始终未能找到给冷冻者安全解冻的方式,没办法让他苏醒再接受治疗,以至于他的冷冻仓还真就硬生生维持运转了三百年。
此后两百余年里,每年都会有工作人员更新数据,数据主要包括冷冻仓的运行情况,以及部分老化设备零件的更新换代清单。
时间再往后推,三百年期满后,数据资料便缺失了,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最后的信息,则是父母留给任重的遗言。
他听完了,也哭过了。
……
山林中,任重踉跄前行,也不知道这是哪,要去哪。
此时他很口渴,肚子里略感饥饿,昏昏沉沉。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耳朵里听到潺潺水声,快步奔行过去,找到条小溪,蹲下来双手捧着连喝好几口水,再用冰凉清澈的溪水洗了把脸。
口渴感稍减,人也清醒很多。
疲惫袭来,他仰面躺倒在潮湿岸土上,呆呆地仰头望天。
头顶上是层层叠叠的幽蓝色树叶,交织在一起,把天空牢牢遮住,让密林里的光线显得十分灰暗。
许久后,他缓缓坐起,信手从身边抓起块扁平的石头,往溪水中一扔,打出几个水漂。
他脸上开始有了点表情。
这是生机,是释然,也是洒脱,更是欣慰,但也有迷惘。
他有很多问题。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少年?
为什么明明人类在三百年内还没攻克解冻技术,自己却会在这荒山野岭自行醒转,而不是科研机构的实验室里?
冷冻仓上都长出扎手的金属般的苔藓了。
在自己的冷冻仓附近,还横七竖八的堆放着大量无人搭理的其他冷冻仓。
一些上面爬满藤蔓,还有些倒插在地里,还有些更干脆被十人环抱的怪异巨树生长着卷进了树干,只留下小半截金属结构还漏在外面。
这些冷冻仓的型号与自己的不一样,有些看着相似,有些则是有着截然不同的设计理念。
大部分冷冻仓里空空如也,还有些里面似乎留存着骇人的骷髅。
从那树中仓的情况看,冷冻仓至少已经被遗弃不知道几百年了。
除冷冻仓之外,附近也没见着别的人类活动的痕迹。
为什么没人管我们?
这世界的其他人又在哪?
我的前路在哪?
怎么回归社会?
这白捡回来的下半生该怎样过?
这些问题,干坐在这儿想,怕是没用。
任重甩了甩脑袋,勉强咧嘴一笑。
算了,反正又活过来了。
并且还知道爸妈一辈子过得都还不错。
那总归是没有遗憾的。
我一点也不遗憾!
任重抹了一把脸颊,湿漉漉的,既有些温热,也有些冰凉。
被时间偷走的人生,注定拿不回来。
老爸说了,“既然无法改变,也只能承受。”
认了。
恢复了些体力,他勉强起身。
在起身时,身旁啪嗒一声。
侧身低头看去,竟是个红油油仿佛熟透了的果子,砸在地上摔得稀碎,看着有点像苹果,但散落在四周的果肉晶莹剔透,认不出究竟是什么品种。
他再仰头看去,头顶上方约莫几十米高的树干上还有更多红果子晃晃悠悠的悬着,随时可能再砸一个下来。
任重犹豫了一下,没敢从地上刮点果肉尝味儿。
虽然很饿,但他不确定这不认识的东西有毒没毒。
他继续朝林子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试探着中气不足的呼喊:“有人吗?这里有人吗?”
没人理他,林中只有自己空旷的回声。
走没几步,他突然浑身一颤,捂着脖子蹲了下去。
很快他就蜷缩在地上,双手按住腹部,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他脸上开始渗出细密汗珠,表情也愈加扭曲。
他心头大呼糟糕。
毕竟只是“睡了一觉”,他对这刻骨铭心的剧痛很熟悉。
良久后,痛感慢慢消退,任重勉强坐直身子,大口喘气,神情里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感,但目光里又多了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紧迫。
不知道还能活几天,得赶紧出去,赶紧找到现代人类,赶紧治病。
那该死的癌症还在!
小半个小时过去,又累又饿的任重终于走出密林。
放眼望去,前方是辽阔的旷野,地形如马背呈高低起伏,铺满了斑驳的草类、蕨类植物与灌木。
这些陌生的植物有高有低,形态各异,但共同点是其枝叶表层都微微泛着奇怪的幽蓝荧光。
虽然不是动植物专业,但任重誓,自己绝对从未见过这样的植物。
他再回头看了看身后长满高耸入云,席天幕地的巨树的幽暗丛林。
这些树也是没见过的品种。
但最让他陌生的,却是天空。
此时正值傍晚,一个如车轮般硕大的太阳正缓缓钻入地平线。
在太阳正对的地平线另一端,有个银盘状的星体正在缓缓升空,已爬升到三点钟高度。
银盘侧下方的地平线上,还有个碗口大的星体刚刚窜出,正以更快的速度冲天而起。
泛蓝光的巨大太阳,一大一小一慢一快两个月亮。
眼前这幕让任重彻底懵了。
这不是地球!
就在这时候,远处隐约传来呼啸破空声。
任重纵目望去,正有个汽车般大小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贴地飞行。
黑影带起的劲风将沿途植物刮得倒伏在地,留下道如快艇划过平静湖面的长长划痕。
黑影渐渐离得近了,任重看清了这是什么东西。
长约五米,形如子弹,表层泛银光,呈漂亮的流线型,两侧有两支小小的翅膀,酷似他记忆中的国之重器东风-17,只是尾部并未拖拽出焰尾,也不知是什么动力在驱动。
任重觉得这肯定是人造飞行器。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找到自己。
他寻思,先和社会重新接上头,接下来就想办法治病,然后再慢慢了解这世界吧。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现在癌症应该和感冒一样好治了吧?
他未来的人生又有了点新期待。
他举起双手拼命挥舞,努力吸引飞行器的注意。
飞行器果然稍微转了个向,直奔任重而来。
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到百米,任重暗舒口气,被注意到了,接头成功。
下一刹那,他隐约见那飞行器的顶端照射出一道碗粗的橙色光束。
光束一闪即没。
任重的动作顿时止住。
他低头向自个胸口看去。
胸膛处正向外冒着白烟,里面是个边缘整齐的圆洞,圆洞内壁呈碳黑色。
什么情况?
任重满脸茫然的再抬头看,那飞行器已扑到近前,骤然停住。
被带起的劲风吹来,任重隐约从自己胸口处听到了呼呼的风洞呼啸。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几秒,他感受到了迟来的剧痛,更觉无法呼吸。他的身子缓缓软倒下去。
他终于知道生了什么。
飞行器并不是来救他的。
甚至连打招呼都没兴趣,只远远给自己胸口轰了个对穿。
为什么啊?!我做错什么了?
意识渐渐沉下,黑暗从天而降,迅速笼罩了他的视野。
任重只迷糊间,却又回过神来,再看去,却觉着自己往飞后退了几米,又莫名其妙地飘到了空中,仿佛成了个被固定在半空的“视角”。
前方几米开外的地方,正是前胸后背给开了个漂亮对穿圆洞的自己的尸身。
那尸身半跪着,即将扑倒在地。
下一刹那,那飞行器的下方伸出三根金属长蛇。
长蛇如同象鼻般往前飞卷而来。
两根长蛇抵住“自己”双肩,不让倒下,另一个则伸到头顶。
接下来,任重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画面。
长蛇顶端张开,里面是一圈如同七鳃鳗口器般的金属铁齿。
铁齿飞快旋转,摁在了他的脑袋上。
这鬼东西轻易揭开了他的天灵盖,再从里面伸出十臂金属爪子,像个抓娃娃机一样抓走了他的大脑。
任重飘忽在体外的意识开始涣散,视野变得模糊。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心头充满了困惑。
不会吧,好不容易死而复生的我就这样死了?
这么草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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