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云霞和下班的高峰让云昌市充满了热闹的烟火气。
陈凛走在路上, 几乎将口罩拉到了眼皮最下面,宽大的卫衣穿在他身上时,后背的肩胛骨就显得突出, 肩直背薄, 戴着连帽低着头,整个人显出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孤僻。
人们通常把凸起的肩胛骨称作蝴蝶骨,因为形状像蝴蝶一样, 漂亮又精致。但其实医学上说这是一种异常的体态,严重的会引起颈椎病。
他就这么低着头走着, 双手揣在卫衣前面的兜兜里, 遇到结伴的人群时, 会主动侧身避开。
目的地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陈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站得里头的店员已经开始警惕地打量他, 才终于推门进来。门上的风铃随着门开发出清脆的声音, 坐在靠窗位置的一个中年男人听到声响,抬头看过来,看见陈凛时,左顾右盼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尴尬又期待的笑来,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陈凛缓步朝他走去。
走到桌前时, 男人搓了下手指,干笑道:“你过来还挺快的哈。”
陈凛点了下头, 旁边跟过来的服务员问:“先生, 请问你喝点什么?”
男人看向他:“你想喝什么?”
陈凛说:“白水。”
男人看了服务员一眼:“一杯白水, 再来一杯摩卡吧。”
这个时候的咖啡厅人很少,店里放着一首旋律轻快的英文歌。男人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又看了看对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有些感叹地问:“阿凛,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陈凛垂着眼皮,冷淡的嗓音里没什么情绪:“挺好的。”
男人顿了顿:“我过年的时候听你大姑说,她在市医院碰到你了,你在那上班。我还挺吃惊的,你现在还在医院工作吗?”
陈凛点了点头。
男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双手捧着咖啡杯无意识摩擦着,“你这么多年没跟家里联系,我其实一直挺担心你的。我知道我这个当爹的不称职,不过看见你长这么大了,工作也稳定,我就放心了。”
服务员端了一杯柠檬水过来,陈凛接过时,听到他说:“你弟弟考上大学了,我这次就是送他过来报道的,也想看看你。”他顿了顿,抬头看过来,似乎想看看他的反映。
但无奈陈凛戴着口罩,又耸耷着眼皮,最终什么也没看清,只好继续道:“明天我就回去了,今天打给你的那个号码就是我的,你存一下哈。有什么事,常联系……”
陈凛还是点头。
虽然要了白水,可是并没有摘下口罩喝一口。
男人就这么看着他,眼里情绪复杂,总想说点什么,可面对他的沉默,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多年未见的父子俩就这么沉默地面对面坐着,男人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神『色』变得有些古怪,接通之后却笑盈盈的:“哎呀我没去哪儿,就来见个老同学。瞧你说的,肯定是男的啊。”
“我马上就回来了,要不你和洋洋在学校门口等我一会儿?啊?你们过来找我?”
“可以!怎么不可以!我把地址发给你就是了,哎呀都说了是男同学,好了好了,我这就发给你。”
陈凛垂着眼皮,等他挂完电话,站起身来:“我走了。”
男人捏着手机顿了一下:“诶……”他干笑着:“行,你阿姨和你弟弟要过来了,你……你好好上班,有什么事记得给爸爸打电话。”
陈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抬着眼皮很轻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男人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紧紧端着咖啡杯,等他推门出去,才长长叹了声气。
他又在咖啡店坐了半小时。
直到一个中年女人跟一个少年走进来。
还没走近,那少年就大声抱怨:“爸,你怎么跑这么远喝咖啡啊?也不怕走丢了!”
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朝他招手:“儿子,快来。爸给你点了『奶』昔。”
中年女人不悦地审视他好几眼,突然问旁边经过的服务员:“刚才坐这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服务员被问得一愣,礼貌道:“您好,是位男士。”
男人说:“你看你,我说了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女人哼了一声。
少年大摇大摆地坐下去喝『奶』昔,男人起身把女人拉到身边,连笑带哄的:“哎呀别生气啦,等洋洋喝完了咱们吃饭去?想吃点什么?”
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没人看见,咖啡厅外,站在玻璃橱窗不远处广告牌后清瘦的身影。
他就那么远远站着,透过玻璃静静地看着温馨的一家三口。直到他们准备离开,才终于将帽子往下拉了拉,转身离开了。
……
医院的食堂晚上也开放。
只是晚饭就没有午饭丰盛,大多都是面啊粉啊之类的,不过味道依旧很棒。白仙仙在办公室坐到晚饭时间,接单页面都被她刷新了一百次,还是没有一个订单进来,失落地抱着碗碗去食堂打饭了。
晚餐吃的是红烧排骨面,配一个卤蛋和一杯冰可乐,干上饭心情才好转起来。
在医院也上了这么久的班,她长得漂亮,『性』格又好,其他同事乐呵呵跟她打招呼:“仙仙,今天该你值夜班啊?怕不怕哦?要不要我们来陪你?”
白仙仙嘬着面条挥挥手:“我就蹭个食堂,蹭完就下班啦。”
吃完饭,天边只余下一点红,光线已经暗下来。没了白日里的高温,晚风吹过医院里那颗槐树,传来槐花的气味。
白仙仙洗干净自己的饭盒,一边哼着歌一边往办公室,前方突然传来砰地一声闷响。隔着一片公园和电动车停放场,她什么都没看见,也没放在心上,刚走了几步,就又听见四周传来惊慌的喊叫:“有人跳楼了!!!”
公园就在住院部前面。
白仙仙加快步伐走过去的时候,住院部的大门前已经围了很多人。顺着缝隙,看见大片的血迹往外流出来。
很快有医生推着行动病床跑过来,喊围观的人群:“让开让开!都站远点!”
人群这才散开,白仙仙站在最后面,看见地上躺着一名腹部高高鼓起的孕『妇』。还穿着市医院的病服,趴着的身体下全是血,脑袋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扭着。
白仙仙猛地闭上眼,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
几名医生将跳楼的孕『妇』抬上行动病床,白仙仙听到他们着急的声音:“孕『妇』没有心跳了,死亡时间傍晚七点十三分,快送抢救室,看肚子里的孩子还能不能救!”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白仙仙头一次见到人跳楼,死相还如此可怕,小脸煞白煞白的,想到医生说的话,赶紧抱着饭盒跑回休息室,放好之后推上停尸床往急救室赶。
在停尸房工作了这么久,虽然陈凛什么都不让她干,但她也跟着陈凛去接了几次尸体,不像一开始那么害怕。
而且她每隔几天就会开天眼看一看,医院如以往一样干净,无形中让她安心不少。
平时什么事都是陈凛在做,她总不能遇到个事就指望人家。
白仙仙急急慌慌推着停尸床赶到急救室时,抢救的医生已经走了出来。看见白仙仙,开口道:“不用了,死者被家属送去殡仪馆了。”
白仙仙哽了一下口水:“孩子救活了吗?”
医生叹着气摇了摇头。
后面又跟出来一个护士,感叹道:“十三楼跳下来,又是肚子着地,孩子都摔得不像样了,哎,真是造孽,都开始待产了,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怎么这么想不开……”
另一个医生说:“听她丈夫说是产前抑郁。在我们医院跳的楼,也不知道我们医院会不会担责,领导又有得忙了。”
当众跳的楼,就这么一会时间,医院都传遍了,旁边有个病人八卦地凑过来说了句:“听说她跳之前跟她老公两个在病房里吵架呢,隔壁房的病人都听见了。”
医生们对视一眼,均是摇头叹气。
白仙仙往急救室看了一眼,孕『妇』尸体已经被带走了,这里什么都没留下。等医生都离开,她看四下没人,偷偷结印开了天眼。
『自杀』之人本就带怨气,而孕『妇』怨气尤重,这还是一尸两命,白仙仙开天眼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总觉得一睁眼就会看见满身是血的鬼魂。
但开完找了一圈,啥也没找着。
只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怨气,等她去细寻时,又消失不见了。
医院依旧保持着它的干净,白仙仙又把停尸床推回去,只是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那副画面,有点崩溃。
默念了好几遍清心咒和金光神咒,看看外头黑下来的天『色』,压住给陈凛打电话的冲动,努力背经文转移注意力。
刚背到《救苦妙经》开经偈,陈凛就回来了。
白仙仙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语气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委屈:“陈凛!刚才有人跳楼了——”
他一回来,好像比经文还让她安心。
陈凛神情滞了一下,猛地加快步子走到她身边。
白仙仙被他的突然靠近吓得一缩,却见他打量自己两眼,整个人又松下来,低声问:“尸体呢?”
白仙仙说:“被家属带去殡仪馆了。”她委委屈屈的,“你是没看见,太可怕了,从十三楼跳下来的,还是个马上就要生产的孕『妇』,真的太可怜了。”
她缩着脖子,唉声叹气,明明被吓得不轻,又为他人惋惜不已。
陈凛比她高出一个头,垂眸听她叨叨半天,藏在袖口的手指迟疑地动了动,然后慢慢的,慢慢的抬起来,鼓起勇气似的,轻拍了一下她的肩,低声说:“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