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堂上堂下顿时一静。
姜三老爷对上众人朝他望来的目光倒是不以为然:只要他脸皮够厚,这样的眼神就伤不到他!不止伤不到他,半躺在门板上的姜老夫人还朝他点了点头,一脸赞许之色:虽然听的云里雾里,也没有全懂,却不妨碍她再次感慨还是她家老三最是聪明了!
什么江公河公的,只要不赔钱,就不是他弄出来的。
姜二老爷还是一如既往的当“甩手掌柜”,左右什么事都有老三这个“贴心老棉袄”在,实在不需要他插手什么。
论精明,还当真鲜少有人能越过老三的。
而堂上堂下,即便是看热闹,也着实鲜少看到这般无耻的。一众百姓官吏怔了一怔,很快便有人忍不住出声抱怨了起来。
“这过分了啊,姜三老爷不明摆着耍赖吗?”
“我看这姜家几个长辈做长辈的没有半点长辈的样子,只要能弄到好处,叫他换个爹都成,真真是不要脸!”
“不错!这姜家的几个长辈自打来了就鸡飞狗跳的,他们不来,咱们宝陵城安稳的很,偏他们一来就天天闹,我儿子要跟姜家这几个似的,我非得打死他不可!”
“这不就是欺负人家江公逝世多年,没法开口嘛!”
……
百姓唏嘘议论声不绝于耳,随便一听,大多都是在骂他的,哦不,是没有不在骂他的。
可……那又如何?姜三老爷不以为然:这些刁民也就只能逞个嘴上威风了,按大周律法,又能拿他如何?
对比百姓的气愤,姜韶颜的神情却始终平静。
听姜三老爷这般说来,半晌之后,她忽地点了点头,笑道:“姜三老爷说的有理,不管是先掌馆写的《文馆手记》还是江公自己亲自书的《江南道游记》又或者黄石斋的账册签字都不能说面前这碎的石料就是江公送的那一个。”
相比百姓的愤怒喝骂,女孩子的反应委实平静,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顿了顿,她开口唤了一声:“香梨!”
正在堂上睁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姜三老爷的小丫鬟连忙“诶”了一声,凑过来回了一声:“小姐!”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了怀里最后一本册子。
女孩子将册子举起来堂上堂下的走了一圈给众人看了一遍之后方才开口道:“江公多艺,所擅不在少数,于这山石雕刻之上也有精通,更是于大靖二三四年编纂过一本名为《江氏雕刻手记》的书,里头绘制了多种山石形造。”说到这里,女孩子顿了一顿,不忘补充道,“对了,那山石形造是江公亲自绘制的。”
说话间女孩子将手里那本《江氏雕刻手记》翻了开来,翻到其中一页,让众人过目了一遍:“这座山石形造落款处写了一句话!”
“大靖二三一年正月于江南道雕刻赠友!”
堂下百姓听的一阵咋舌:又是大靖二三一年,而且还是正月,若这不是那块石料……难道这世间还有那样的巧合不成?
梁先生和钱先生听到这一句却神情激动,一下子红了眼睛:赠友……原来他们以为没什么本事的先父居然还有江公这样厉害的朋友!
“不用说了,这一定便是那江公送给咱们宝陵文馆的宝贝了!”有人在堂下出了一声惊呼,而后声音里不由带了几分哭腔,“就说咱们宝陵人杰地灵,文曲星怎么可能不照拂咱们宝陵人!”
“就是啊!我家小子今年也要到启蒙的时候了,今年可以考虑考虑送文馆了!指不定还能沾上文曲星的光呢!”
“指不定多少年以后咱们宝陵也能出个江公一般厉害的人物呢!”
……
百姓的情绪在这一刻空前的高涨,看着那一片抬上来的碎石神情激动,不过这激动旋即转为愤慨。
他们愤怒的盯着堂上的姜三老爷等人道:“都是这群天杀的扫把星,一来就闹事,居然还将江公送给咱们宝陵城的宝贝给砸了,真是太过分了!”
“就是啊,过分……好!”
正喝骂的百姓突然爆出了一声激烈的叫“好”声!
原来是有暴脾气的百姓按捺不住,突地冲进了堂上,在姜三老爷和姜二老爷两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一人给了一拳头。
愤怒之下的暴脾气百姓这一拳头自然不会手软到哪里去,就姜二老爷和姜三老爷那快养废了的身子骨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来不及还手便一人眼睛上挨了一拳,立时变成了独眼乌眼青。
躺在门板上的姜老夫人眼看两个儿子都挨了打,顿时顾不得其他,惊呼了一声“我儿”就要爬起来,奈何不知是不是坐久了浑身酸麻,站起来的瞬间眼前一黑,还未站起来便“噗通”一声躺回了门板上,离得近的众人有耳力不错的皆清晰的听到了一声“咔擦”声。
而后便听姜老夫人扭了下身子,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声。
正巧先前被叫过来主持公道的李老大夫还没走,虽然有些不待见这婆子,不过本着医者仁心的想法还是帮着看了看,看罢之后,没有说那些文绉绉听不懂的话,而是说人话道:“这老夫人除了吃上不忌口之外,眼下是真的闪到腰了。”
哦豁,闪到腰了!方知慧拍着胸脯,脸上没有半点被吓到的神色,口中却道:“可吓死我了,好在先前李老大夫检查过了。大家都看着呢啊,这老夫人闪到腰可同我无关,是她自己闪的!”
方知慧自诩自己没有这般恶劣,可闹了一早上此时心里也窝火的很:不是碰瓷喊疼吗?这下这老夫人是真疼了。
堂上一片鸡飞狗跳:有正牌姜二夫人和那个名动宝陵的小柳绿在互相别苗头,有姜二老爷、姜三老爷被人打了气急败坏的在叫,有姜老夫人闪到腰在嚎,除了这些热闹之外,还有方二小姐报臂冷笑说风凉话,姜四小姐举着江公的书给大家围观,甚至还有检查的大夫,抬证据碎石上堂的护卫,弄担架的学徒,起草判文的文吏以及拿着棒的衙门官差们。
宝陵县衙的大堂已经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看着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挤挤攘攘的大堂,有堂下上了年纪的百姓忍不住感慨:“我自打出生开始就在宝陵城了,眼下都快七十了,还是头一回看到衙门这般热闹的!”
热闹的宝陵县衙引来的围观百姓越来越多,甚至还引来了途径宝陵游玩的富贵闲人。
“季崇言那厮委实阴险的很,你一看他那长相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以本世子阅话本子无数的经验来看,这种人一看就是话本子里的反派!”快入冬的天手里还拿着一把镶金戴玉的折扇在扇冷风的段斐对身边的随从说道,“杨衍那老狐狸要是那么容易查到底细,朝堂上那些大人们早大做文章了。金銮殿上的人有几个是吃干饭的?”
一旁一个随从举着个暖手的炉子连声应是,另一个随从则举着一份摊开的宝陵城制图道:“这宝陵城倒与旁的小城相比没什么特别的,最有名的是茶馆的说书……”
可他们方才去了茶馆,茶馆的伙计说什么说书先生和掌柜去衙门看热闹了。
什么热闹那么好看?叫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和掌柜丢了生意跑去看热闹了?
段斐一行人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闹,问了衙门的位置便往这边过来了。
“等看完衙门的热闹,我们便去姜家拜访姜四小姐。”段斐说着,一想到那日在晏城看得到吃不到的吃食便咽了咽口水,“季崇言太过分了,不过他当我段斐傻吗?我不会自己来找姜四小姐吗?”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行至了衙门门口,看着县衙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将衙门围的水泄不通的百姓,段斐等人不由愣住了。
这宝陵城他没记错的话只是个小城吧!方才走在街上人流也是稀疏的,可这衙门门口的热闹程度,当真是半点不比大理寺审重大要案的热闹逊色半点了。
这热闹真的有那么好看吗?段斐有些狐疑,将手里那个扇的凉飕飕的折扇交给一旁的随从,伸手:“拿来!”
随从当即会意,拿出了几袋装满了绞碎的银子的钱袋,问段斐:“世子,扔哪个?”
段斐看着挤挤攘攘的人群,一把将几袋碎银子钱袋全拿了过来,而后倒出里头的碎银子往天上一抛,大声喊道:“谁的银子掉了?”
热闹再好看,还是先捡银子要紧!前头挤挤攘攘的人群瞬间松了开来,段斐一行人连忙趁势挤了进去,很快便挤到了最前头的位置。
只看了一眼堂上的人,段斐便笑道:“哎哟,巧了,看完热闹直接可以去姜四小姐家里吃饭了!”
这县衙大堂上虽然站了不少人,可他还是一眼便瞧到了那位姜四小姐!
就是不知道这些人在堂上干什么:嚎的嚎,笑的笑,不吭声的不吭声,戏台上也没有这般热闹的。
那厢挨了两拳变乌眼青的姜二老爷和姜三老爷愤怒的指向堂下的百姓,质问了起来:“谁?方才是哪个打的我?”
方才窜上堂动手的百姓委实叫人有些猝不及防,被打了一拳,两人光顾着疼了,待到回过神来想找人时,那跑上来打人的百姓已经溜回人群了。
只可惜,对他们的质问,没有人主动站出来,更没有人指出是哪个。
这群刁民还挺团结的嘛!找不到人,姜二老爷便转头愤怒的瞪向一旁除了起草文书,什么都没干的文吏,质问了起来:“这便是你宝陵县衙的大堂?瞧瞧热闹的跟个什么样子了?居然还有堂下之人能上堂无故动手的,这就是你宝陵县衙的管教?若是管不好你宝陵县衙,我倒要去江南道都府问问这宝陵城是怎么回事?”
这话说的真是不轻,文吏心中却有些埋怨:他又不是真的大人,只是个赶鸭子上架的文吏,关他什么事?要不是你们自个儿闹事,他还懒得管呢!
只是埋怨归埋怨,本着不要替他们吴大人随意惹事的原则,文吏还是轻咳了一声,对百姓道:“大周律法里确实不能堂下之人随便上堂的,方才就算了,毕竟咱们衙门难得升一次堂,下次记得不要啊!”
什么叫下次记得不要?姜二老爷听的脸色顿时一黑,正要开口,冷不防什么东西迎面砸上了他的额头,痛倒是不痛,可那额头流淌的凉意和那股浓重的腥臭味一下子叫他懵了,待反应过来随手一摸,摸到触手黏腻的蛋黄蛋清时,顿时火冒三丈:“哪个扔的臭鸡蛋?”
他不嚷还好,嚷了倒是让百姓反应过来了:不能随便跑上堂打人没说不能让什么东西“不小心”自己“跑”到堂上去啊!
于是烂菜叶、干馒头什么的尽数飞了过来。
早反应过来的姜韶颜等人已经闪到了一旁,挨了一头烂菜叶、臭鸡蛋的姜二老爷和姜三老爷待到回过神来正欲火,那个反应总是有些慢的文吏才慢吞吞的开口道:“也不要乱扔东西,一会儿清扫要费些工夫的!”
扔上衙门的东西这才消停了下来。
等他们被扔了一头再开口?姜二老爷和姜三老爷气的火冒三丈,姜三老爷更是愤怒的指向文吏:“你这芝麻大小的官是不是故意的?”
文吏却摇了摇头,神情坦然:“我们衙门几年没升过堂了,我只是个文吏,也不是官员,自然是不大懂的。”
这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
姜三老爷却摸了一把额头上腥臭的鸡蛋,恨恨的指向文吏道:“你便是故意的,我要告官!”
一向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算计的。这宝陵果然连地方带人都邪门的很!
告官?文吏拿起从吴有才桌案上“借”来的惊堂木,拍了一下,声音不大,却让堂下的嘈杂再次安静了下来:“堂上何人要告本官?”
“堂上何人要告本官?”
段斐听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目瞪口呆:想他也算自诩到处游历,走遍半个大周了,可这句“堂上何人要告本官”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这话怕是京城里那些白苍苍的老夫子听了都要感慨自己到底“太年轻,没有见识了!”
待到回过神来,段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宝陵城的衙门还当真比戏台子都要精彩了。
这句“堂上何人要告本官”也让自诩无耻不要脸的姜三老爷惊到了,看着那文吏一脸认真的样子,一时间当真有些分不清这人究竟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懂了。
这宝陵的县太爷去姑苏暂代县令了,临行前确实交待过没有什么大事的话叫衙门的文吏暂代处理一切事务的。
暂代处理一切事务自然也包括告官,文吏神情认真:他反正“不懂”,弄错了,待到吴大人回来纠正就是了。
一句“堂上何人要告本官”总算叫姜二老爷和姜三老爷“心胸宽广”了一回,恶狠狠的盯着堂下的百姓,道了句“算了”。
来日方长,小人报仇,总会找到机会的!这群刁民,他们算是记下了!
既然姜二老爷和姜三老爷“算了”,那事情就该回到江公那山石形造上了。
“便是江公送了山石,还有图样,你如何确定这个就是图上那个的?”姜三老爷挑着刺,对着碎成一堆碎石的寿山石料,冷笑道,“我随便找一堆石料说这个就是江公送的也成啊!”
对姜三老爷摆明了钻空子的做法姜韶颜倒是依旧不见半点愤怒之色:这姜三老爷不见棺材是不会掉眼泪的!要是还没见到棺材就掉眼泪多半是有问题了。
“三老爷说的不错,所以,最大的问题便是证明这堆山石料子就是图上江公绘制的这个了。”
不错!姜三老爷点了点头,看着这一堆碎石不以为然:这都碎成这样了,哪还能看出是不是?
有人抱着个箱子嚷着“让一让”从堂下上了堂,有堂下看热闹的百姓一见这人,当即便道:“这好似是美玉坊的伙计吧!”
宝陵一共巴掌大的地方,对城里叫得上名字的铺子的掌柜伙计什么的,认识的人都不算少。
“小的确实是美玉坊的伙计。”那伙计笑着打开箱子道,“姜四小姐托我们帮忙,道她要修补一座碎了的石雕,我便将工具什么的拿来了!”
美玉这种东西价值千金,一般人皆会小心收藏。可凡事总有万一,一不留神摔碎了,虽然不再值钱了,可对有些玉主人而言,其意义非比寻常,便是碎了,也想粘补起来。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活计:碎成大块的倒还好,可一摔,哪可能正巧四分五裂成几个大块的?那等小块最是麻烦,很难粘补的。
毕竟又没有一块一块标记好了,所以最是困难了。
修补者不止手艺、其记忆更要惊人:一般人做不来这种活,而有这种记忆的,随便做些什么不能赚到钱财?干嘛赚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除非吃饱了撑着,哦不,是如江公这样的文曲星转世,偶尔随性洒脱一番就帮着把玉石粘补好了。听说前朝江公就修补过一座碎成小块,最小的瞧着都跟粉末大小的送子观音像的,那送子观音像听说是前朝大靖皇帝后宫里的娘娘的。
当然这些都只是乡野传闻罢了。
只是眼下,姜四小姐要修补这石雕?众人没有看大块,而是看向那一堆细碎的石块,心中忍不住起疑:这个……姜四小姐当真能做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