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义看着高务实离去的背影,笑容很快敛去,眼中则闪过一丝深思。这位元辅靖国公,不仅文武双全,而且权势滔天。不过更关键的却是这位爷明明年少得志,官途顺遂异常,却偏偏从未表现出任何张狂跋扈,反而越是名动天下、位高权重,就越是折节下士、锋芒不露。
田义也是在内廷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要知道南京守备太监可谓外放内官的第一人,没点能耐哪里做得到?只是他外放地方的时间太多,所以直接接触高务实的机会有限,缺乏对这位万历第一重臣的直接了解。不过,他多年的阅历不是说笑的,他很清楚高务实这样的人有多可怕。
这位靖国公方才本有话要说,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话中的深意,但当自己颇为无礼的打断他之后,他却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愠怒,甚至也没有追问。单凭这份涵养与城府,这位靖国公爷就让人不得不由衷佩服。
人微言轻之人不轻易发怒,那是自知没有发怒的本钱,可是到了高务实这般地位,面对一位“阉竖”的无礼仍能不动声色,甚至临别时还能微笑道别,那就太难得了。按着田义的理解,这不仅仅意味着高务实城府极深,而且意味着他极其自信。
城府深,故能恢宏大度,休休有容;极自信,故能气定神闲,泰然处之。
如此看来,这位靖国公爷能有今日,确非只是仗着先辈余荫,也不只是因为能征惯战,更不是单靠皇爷恩宠,他是真有做成大事的各种先决条件啊!
既是这般,南京这潭死水说不定还真能被他搅动起来,继而澄清透彻,涤荡一清?若果然如此,咱家横竖都这般年纪了,就算舍得这一身剐,也陪他出一番力气又如何?
这就要简单介绍一下这位南京守备太监田义了。此人九岁时入宫,开始他的宫廷生涯。在隆庆年间,田义被任命为司礼监提督太监下属的六科廊掌司,管理内外章疏和内官档案。朱翊钧即位后,发觉田义忠诚能干,于次年提拔至文书房当管事,作为司礼监太监的预备人选。
此时的田义负责保管奏章和传达皇帝旨意,后因办事得力升为内官监太监,监督朝廷建筑工程和吏部选官。万历十年,田义奉旨押送秦府永寿王府辅国中尉怀墉至凤阳,执行重要的押送任务,开始了外放生涯。
万历十一年,田义被任命为钦差镇守湖广地方太监。万历十四年,转调南京副守备太监,万历十七年,升为钦差南京守备太监并掌管南京司礼监印,与南京兵部尚书参赞军务、南京守备勋臣一道控制南京军政大权至今。
其实从这里也能看出朱翊钧确实是个不喜欢随便调动得力手下之人。文臣武将的调动有一定之规,确实有时候不调动也不行,但内官外放镇守乃是皇帝一言而决之事,他表现得就很明显――田义从万历十七年出任南京守备太监,至今已经十三年之久!
要知道,大明的南京守备太监在明朝政治和军事体系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其重要性主要体现在对南京及其周边地区的直接管理和控制上。
南京守备太监不仅是皇宫派出机构,负责监视地方省级以下所有官员,而且实际上在南京行使了实质性的统治权。
这一职务的职责包括维护留都的安宁、监管皇城与孝陵,以及向北京的天子贡献南京的独特物产等。虽然在永乐大帝迁都北京后,南京地位下降,只作为留都,但其地位仍在诸省之上,而南京守备太监的权力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
他们不仅管理南京内府二十四衙门和南京军队,还在没有皇帝的南京紫禁城内,俨然成为了“土皇帝”,统管着南京的各项事务。此外,南京守备太监还负责保护太祖皇帝的孝陵乃至凤阳祖陵,以及管理被关在凤阳高墙内的犯罪宗室,地位之重要可见一斑。而这样一个重要职务,田义居然一连干了十三年。
当然,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田义的能力是被皇帝十分看重的。
高务实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以往并没有多接触田义――这一来是因为南京不是他的重点经营地区,二来也是因为他作为中枢重臣不便与内官镇守走得太近,以免东厂和锦衣卫误解。
方才这一番接触,高务实自然能感觉到田义似乎故意“撩拨”自己,此时走出乾清宫,心中难免对田义的话反复琢磨。
田义作为南京守备太监,地位显赫且不去说,关键是他对南京官场的了解必然非同一般。他刚才的话似乎在暗示南京官场的复杂多变,以及可能存在的暗流涌动。
高务实深知,南京作为大明的留都,虽然政治地位不及北京,但因其独特的政治地位,一直是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
南京官场中,既有心学派根深蒂固的势力,也有实学派这些年悄然伸出的触角,更不用提还有开国系勋贵无与伦比的影响。各种力量交织在南京留都,形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此次皇帝南巡,名义上只是为了拜谒孝陵,但如今看来,可能更有着整顿南京官场的深意。高务实自觉自己作为内阁首辅,肩负着辅佐皇帝的重任,对此必须谨慎行事,既要维护皇帝的权威,又要平衡各方势力,确保朝政稳定。
其实站在高务实的角度来看,以朱翊钧如今的声威来说,其皇权之盛恐怕连嘉靖帝都无法比拟,毕竟嘉靖御下靠的全是权谋手段,而朱翊钧则是真真靠着这些年的文成武德――别管这些功劳是不是都由他高务实出手拿下,朱翊钧作为皇帝总归是慧眼识人领导有方,这一点谁也不能抹杀。
在这种情况下,朱翊钧驾临留都,南京方面不可能有任何人敢忤逆圣意。不过,不敢忤逆圣意不代表不敢阳奉阴违。此时的皇帝作为真正的强龙,确实能压得住任何地头蛇,但问题在于谁都知道这条强龙不可能久居于此,他终归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回北京的。
所以,作为南京的地头蛇们,只要在强龙压迫下老老实实蛰伏一段时间,等这强龙回转京师,南京就依然是地头蛇们的南京。
高务实觉着,沈一贯今晚的自信大抵就是来源于此――我的主场优势足够大,虽然对抗皇帝不现实,但皇帝能在这南京待多久?等皇帝一走,你高务实难道还能滞留在这儿不成?你们都走了,南京就还是那个南京。不过沈一贯的自信好分析,可现在的问题是田义方才这番“撩拨”又是何意呢?
是挑衅吗?似乎并不应该。
南京守备太监想要做好他的工作,自然是要和南京官场与南京勋贵们搞好关系的,否则他压根做不成任何事,甚至做什么就错什么,不可能在此长任十三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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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南京守备太监也不太可能完全与南京官场、南京勋贵们沆瀣一气,否则每次上报都是南京上下歌舞升平,官员勋贵忠心勤勉,那皇帝但凡略加思索都知道绝对有鬼――朕派你去南京是要你监督当地的,结果你说南京万事如意,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当朕是白痴么?
按着这个思路,高务实敢肯定,田义一定知道南京很多真实情况,只不过他需要判断是否有必要将这些情况上报。
报不报,报多少,何时报,如何报,这都是需要权衡考量的。
高务实觉得,从刚才田义的态度来说,他可能只是想先在自己这里露个面,暗示一下他知道南京的某些内幕。但当自己欲要发问时,田义又打断并转移了话头,可见他不打算直接“投诚”,而似乎想要做个姿态……
这种做派高务实是很熟悉的,因为在官场上太常见了。一般而言,如果对方这样表现,那么大概率是对方有意与自己合作,但是他需要待价而沽,因此只稍稍表露一下,彰显他的重要性,然后就等着自己主动找他“报价”。
说实话,高务实对此并不反感。合作嘛,本就是一种生意,而生意就是交换,你提出你的条件,我提出我的要求,如果双方都能接受,那这生意就是值得做的。
当然,这只是简单的描述,一桩生意要能做成,双方必然还有一个讲价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可长可短,有时候久谈不拢,有时候一拍即合。
摆在高务实面前的情况还算明了,田义作为在南京守备太监任上干了足足十三年的“老南京”,他手里掌握的内幕几乎不可能少,甚至因为地位足够高,他知道的内幕极有可能还是非常核心的那种。换句话说,田义的“本钱”足够雄厚。
既然对方的本钱很雄厚,自己想要能谈成这桩生意就势必也要给出丰厚的回报才行了,然而高务实现在偏偏不太方便。
高务实心里很清楚,自己刚刚晋爵国公,而且是继李善长之后唯一的文臣国公,可谓举世瞩目,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嫉妒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在这种时候,自己的最佳做法就是化身成一个小透明,尽可能淡出众人的视野,至少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然而这本身就很困难,因为自己不是什么空头国公,而是身兼首辅和户部尚书,简直权倾朝野的一位实权国公。在这种情况下还想淡出众人视野,谈何容易?
而如果要给予田义因为提供南京内幕的相应回报,事情就变得更困难了。因为田义不是外廷官员,自己这个首辅并不能在外廷政治体系内给他什么好处,如果要给好处,只能由内廷来给。
内廷名义上的“一把手”自然是陈矩,而陈矩是自己多年的老盟友,让他帮忙给田义好处是不难做到的。可是问题在于,陈矩这个“内相”之所以能一做二十年,那是因为他足够听话――听皇帝的话。本质上来说,内廷真正的一把手,其实是皇帝。
皇帝在内廷的权威,毫无疑问远高于他在外廷的权威。这不必多解释,外廷的文武官员是皇帝的臣子,而内廷的宦官那可是皇帝的家奴。
臣子在皇帝面前是有“议价权”的,或多或少罢了,而家奴在主人面前可没有什么议价权――你整个人都是皇帝的所有物,你议个屁的价?
这就好比随高渊西征的某些京华大员,一旦犯了错,高务实一纸命令随便就给叫回京师面壁思过了,而只要高务实没说让他们自辩,他们就连申辩都不敢。
为啥?因为他们的身份是高家的家丁,是他高务实的家奴,连自身性命都是高务实的。就算高务实直接杀了他们,也不过去新郑县衙交两头牛或者相应的罚款了事――无论他们此时在京华的地位有多高,结果都是一样。
而这还是高务实杀自家家丁,如何换了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杀自己的宦官家奴,他连牛都不必交――废话,交给谁啊?
皇帝杀宦官可不比杀大臣,要杀大臣确实也能做到,但那是有反噬的,而杀宦官就不一样了,根本没有什么反噬,甚至多数时候外廷还会拍手称快,夸皇帝干得漂亮。
总而言之,内廷看似陈矩说了算,其实是皇帝说了算。就算陈矩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皇帝,或者说皇帝通常不会因为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驳了陈矩的面子,但田义已经是南京守备太监了,如果要给他好处,那就只能调回北京司礼监,而且正常来说,只要这是提拔而不是平调,那就该让田义成为秉笔太监之一。
秉笔太监啊!如果说内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可以类比外廷的内阁首辅,那么秉笔太监就相当于内阁辅臣,那可是堂堂阁老啊!你看哪位皇帝会对一个阁老位置的安排毫不关心,只要首辅一提就不假思索的答应?
说实话,高务实都不敢说自己对朱翊钧的影响力有这么大,可能只有三伯当初对先帝的影响力能大到这个程度。毕竟,他高务实和朱翊钧是同窗关系,三伯和先帝那是师生关系……甚至几乎可以类比父子关系了。那能是一回事吗?
至于陈矩,他虽然深受朱翊钧信重,但恐怕他对朱翊钧的影响力比自己都颇有不如。至少自己如果非要推荐某人做阁老,只要这个人不是太倒朱翊钧的胃口且资历什么的都够,那么就算朱翊钧不是很喜欢,也可能因为自己的坚持而选择给自己一个面子答应下来。可是陈矩嘛……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
当然,朱翊钧能让田义做十三年的南京守备太监,说明他还是很看重田义的,陈矩如果真推荐田义出任秉笔太监,朱翊钧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感。
只是……毕竟兹事体大,自己如果请陈矩去做这么一件大事,先不说人情欠了多少,至少肯定会引起内外关注,最后几乎肯定会被外廷官员发现蛛丝马迹,然后自己希望尽可能在这段时间淡出众人视野的愿望就落空了。
高务实越想越皱眉,等回到春和宫西偏殿,也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在思来想去之后,召集了几位家丁,给了他们每人一封简短的信件,让他们送出皇宫之外。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将面临一些以往没有遇到过的挑战。不仅要应对沈一贯等心学派官员的明争暗斗,还要处理与南京勋贵的关系,更要想办法与陈矩、田义不着痕迹地交换意见,谈妥相应事宜。
夜深了,春和宫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忽然,又是电光一闪,一道惊雷猛然劈下,随即便有噼里啪啦的一场暴雨莫名袭来,仿佛是给高务实初至南京的洗尘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