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装傻,这一点不算太出乎高务实的预料,毕竟朱翊钧虽然有一部分嘉靖帝的执拗,但同时也继承了隆庆帝的一些圆滑。原历史上朱翊钧和文官集团玩冷战,搞非暴力不合作,本质上就是这种矛盾性格的体现。
很显然,现在的朱翊钧依旧体现了这样的矛盾性格。
在高务实看来,朱翊钧的确比较重视和自己的关系,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个人感情还是作为统治者的考量,都不能改变这一事实——朱翊钧想要维系君臣二人之间的亲密与和谐,不想将其破坏。
但与此同时,朱翊钧很清楚“国本之争”的本质。他作为皇帝,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认怂,因为对此事认怂就相当于默认儒家制度是高于皇权的,而所谓“儒家制度”,事实上只是文官权力的一张虎皮。
换句话说,认怂意味着他承认臣权可以压过皇权。作为一位皇帝,不能接受这一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于是,朱翊钧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妥协,即打出感情牌,装作我为了维系和你高务实之间的亲密关系,宁可向你妥协——我做的这些妥协是因为我与你的同窗之谊,而不是因为文官集团的步步紧逼。
显然,朱翊钧这一手颇有高务实的风范,分化瓦解、避重就轻、各个击破……哦,如果加上之前他许诺的“太子亚父”,那还要加上笼络收买。这可真是完美复刻了高务实多年来的政争手段,不愧是高某人的好同学。
“皇上。”高务实轻轻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臣为君左,当以无情为有情,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
朱翊钧的心逐渐沉了下去,他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这番话前半句人所共知,出自《道德经》,是说天地运行自有规律,后半句则是汉相陈平对宰相之职的解释。高务实在这段话中只有一句是他的自己的话:“臣为君左,当以无情为有情。”
君左不必说了,自己这么多年来就是如此寄望于务实的,显然务实也是这样做的,并且做得很好。
坏就坏在“当以无情为有情”。
有情是什么?按照朱翊钧的理解,有情就是务实认为他对天下、对社稷、对百姓负有责任,并且也愿意将自己的才干用于此间。
而无情,就是为了对天下、对社稷、对百姓负责,务实恐将被迫做出违背他自身意愿的事,哪怕这些事会让他十分为难。
所以朱翊钧的心沉了下去,因为务实既然这样说,那显然意味着他并认为郑妃的重要性能和他肩负则责任相提并论,哪怕“放过郑妃”的请求是自己这位皇帝所提出的。
“唉……”朱翊钧长叹一声,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甚至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务实的这番话。
天底下真有全心全意为了天下、社稷和百姓着想,一点儿也没有私心的人吗?
朱翊钧不知道,即便务实这些年的表现看起来真的很重视这些。可是,朱翊钧同样会想,如果一点私心都没有,那么你如今所拥有的,那富可敌国般的财富又该如何解释呢?
“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就在朱翊钧陷入迷惘之时,高务实却又再次开口了,他慨叹着道:“臣们心自问,这些年来为大明或多或少是做过一些事的,也得到了一些言过其实的称赞,但臣自己明白,无论臣如何为大明尽心竭力,却也并不能做到完全不为自己考虑。
皇上您看,臣为大明理财,虽不曾贪蠹一文,但同时臣自己依然积累了万贯家财;臣为大明守边,却也因此在蒙古、满洲拥有了一些影响;臣为大明开疆,使安南恢复、朝鲜内附,但同时也对三宣六慰形成了一定的控制……
皇上,恕臣言语僭越。你我君臣二人自小一块长大,是以皇上最清楚不过,臣从不会在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上却要求皇上必须做到……尽管从圣贤教训而言,皇上应该完美无缺。
这是何等苛责啊,皇上。臣既为人臣,自有劝谏君上之责,但臣却不会这般苛责皇上,谁又能真的毫无私心呢?至少臣做不到。臣能做到的,也无非是将自己放在江山社稷与皇上之后来考虑罢了……
所以皇上,臣会让‘药膳桉’有一个尽可能好的结果,也会去安抚一些臣能够安抚之人,至于剩下的,臣毕竟只是臣,恐怕力不能及,还请皇上体谅则个。”
朱翊钧呆呆地看了高务实一会儿,忽然长出一口浊气,道:“务实,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说。”
高务实平静地微微躬身,道:“让皇上失望了,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似你这般还算有罪,那这满朝上下……哼,我看都该诛九族了。”朱翊钧神情萧索,用力摇了摇头,道:“务实,你今天这些话是不是很早就想说了?”
“不,皇上,臣原是此生都不想说出这番话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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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朱翊钧想了想,又自己点头道:“是啊,你没必要这样说的……我又不瞎,你的所作所为我怎么会看不到呢,你没必要说出来的。”
高务实默然不语,朱翊钧则继续道:“同样,我的一举一动也只有你完全明白,否则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务实,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曾经对我说过,皇帝既不需要对谁道歉,也不需要向谁致谢,是吗?”
高务实微微挑眉,又立刻平静下来,点头道:“是。”
“当年我忘了问原由,现在你能给我补上这一课吗?”朱翊钧问道。
“是臣下对皇帝负责,不是皇帝对臣下负责。”高务实澹澹地道:“皇帝只对天下负责,故受天下权,而担天下责。”
朱翊钧沉默片刻,道:“但这‘天下’究竟由谁代表?恐怕名归皇帝,实归百官。”
是啊,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年的国本之争呢?
高务实点头道:“百官可窃万民之名,而以其迫君;亦可窃皇帝之名,而以其欺民。故天下之清,首在吏清;天下之浊,首在吏浊。”
朱翊钧哂然一笑,半是讥讽半是慨叹地道:“如今大明,俱称中兴。按理说,当是众正盈朝了,却不知你以为这朝廷有几分是清,几分是浊?”
高务实摇头道:“清者有其浊,浊者有其清,一如江水有其浊流,河水有其清源。天下之事多有是非难定者,天下之人又岂能一言以蔽善恶?”
朱翊钧呵呵笑了笑,问道:“我看天下人论及明君昏君,倒总能一言以蔽之。”
高务实反问道:“是吗?”
“不是吗?”朱翊钧摇头道:“想那‘共禹论功不较多’的杨广被谥为炀,弑兄杀弟、逼父让位的李世民却被谥为孝,这道理该如何讲通?”
高务实也摇头道:“皇上,唐之代隋乃以臣逆君,若不贬损前朝之君,何以显本朝之正?王世充也曾为杨广上谥,其为隋明帝,何也?不过是王世充受隋禅让罢了。
以往诸朝之轮替,要么以臣逆君,要么诸臣相攻,其为前朝之君追谥,无外乎政治考量,有几个是公正之论?唯我朝例外,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自古得国之正,莫过于此,因此谥号中才有‘开天行道,肇纪立极’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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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高务实也忍不住心中吐槽,这皇帝谥号真是一朝更比一朝长,从原先一两字,到朱元章这儿直接一长熘了。
想了想他那“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高务实就难免翻白眼——就一个高皇帝不好么,非要把后人给的一生评价全堆砌上去干嘛?还真不如就按秦始皇当年的说法来……你们后辈子孙也配评价朕?
不过高务实这番话其实是在岔开话题,朱翊钧显然不中招,摇头道:“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些。”
高务实当然知道朱翊钧不是在说这些,他刚才的问题主旨在于后人对皇帝的评价最终会简单化、脸谱化,这和自己方才强调人的复杂性正好相反。
高务实颇为无奈,苦笑道:“所以方才臣也说了,天下人对皇帝是何等苛责,总要求全责备,似乎每个皇帝都得是完人一般。”
朱翊钧突然兴致索然,道:“朕将来也不知道要被如何编排……不过,随他们的便吧,至少务实你今天这番话还是有些人情味的。虽然你说了,皇帝不必向谁致谢,但是……朕还是想谢谢你。”
高务实摇头道:“臣坚持认为皇帝不必致谢,臣有所功,君赏则止。”
“赏么……”朱翊钧呵呵笑了起来,道:“你既不缺钱,爵位也不便因此而赏,那朕只好给你升官了。”
高务实一怔,摇头道:“臣已是太傅,不能再升。”
这好像是句废话,活着的太师岂是随便能升的?你皇帝就算想升,他也不敢要啊。
不过朱翊钧却笑了,摆手道:“不是说这个。”
然后他便走向御桌,拿起两封奏疏道:“我说的是这个——元辅、次辅辞疏,朕已经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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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章真是差点把我自己逼疯了,就高务实回答皇帝的那番话,我前前后后想了五个版本。从高务实本人的个性、经历、一贯风格,到皇帝可能的反应等等,前后推敲,反复权衡,真是把我自己给考住了。
前天晚上就卡在这儿,昨天晚上觉得要不选个不那么糟的先写完发了……但还是觉得不太行。拖到一觉醒来……其实现在这个版本我都觉得不甚满意,但是实在不能再拖了,还是发了再说吧。毕竟网文的特性摆在这儿,我要是再耽误,怕是有些读者又要怀疑我准备切了……再说一次,那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