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昖决议播迁的消息传出宫外,数批臣子多番求见,均是来劝阻播迁的。更坏的是,随着风声不知为何走漏,王京之内也立刻流言四起,百姓及守备士卒逐渐开始逃亡。
宫内,李昖闷闷不乐,金贵人陪侍在旁。李昖感叹道:“群臣满口忠义,个个沽名钓誉,结果却除领相之外,无一人为寡人着想。”
金贵人为宽解李昖,特召金公谅觐见,向李昖汇报王京内的各类逃亡情况。李昖震惊之余,更坚定播迁之意,谁知此时金贵人却说道:“殿下此时应下令停止播迁。”
李昖一愣,皱眉反问道:“事已至此,再不播迁,王室便要陷在王京了。”
金贵人却道:“不然,下令归下令,行事归行事。大王可以下令不行播迁,但实则却仍做播迁准备。大王,如今百姓兵士已经逐渐逃亡,王京难保,各道崩溃,北方军士也难以短期迅速南下勤王。
此时下令停止播迁,意在为维护殿下英明,但臣子们则必将面对不得不播迁之现实,最终为保殿下安全自会奏请播迁。如此一来,既可彰显君臣同心,殿下名誉得以保全,另外还能最终播迁避难。”
李昖这才转忧为喜,大赞金贵人聪慧。当夜,他便集会下令停止播迁,令各司筹备死守都城。群臣领命,有人松了口气,有人眉头紧锁。
李山海则怀疑大王此举恐怕是另有所图,然而他作为臣子,毕竟不好当面质疑,只得暂且观望。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也于忠州会师。加藤清正意气风发对小西行长说道:“哟,小西,为何停驻不前?莫非自知不敌朝鲜,是以在此等待向我求援?”
加藤清正身长六尺五寸,在日本人中堪称伟岸无比。同时,他也的确威猛善战,守信重义,但由于此人面相凶严,气势凌人,是以日军之中人人畏惧。
不过小西行长面对加藤清正却是泰然自若,他俩根本不是同一路人,甚至应该说是政敌,所以小西行长的语气颇为自矜:“我军大战方毕,斩获无算,如今稍作休整,只是因为我第一番队战力太强,若不等加藤前来,反而独自攻下王京,你第二番队岂不颜面无存?”
加藤反讥道:“算了吧小西,我已知晓你在忠州一战伤亡八千,所部半数难以再战。此等战绩,太阁殿下将兵多年以来,部将之中还从未有过。商人出身号称精明能干的小西行长殿下,你可真给太阁殿下长脸啊!我看,我应当亲自修书太阁,请他好好奖赏与你才是。”
小西行长见加藤清正出言讥讽,不甘示弱,正巧小西行长也知加藤军中有叛变投敌之事,转而笑道:“若是奖赏,也应当与加藤共同受赏才是。我也知晓你麾下先锋大将冈本越后守登陆朝鲜之后尚未与敌交战便率众投降,身为太阁麾下最具精锐忠诚的加藤军中竟有此等人物,想必太阁殿下闻听,也是要欢喜无比的。”
加藤大怒,下意识手按刀柄,周围众将大吃一惊,连忙上前劝解,好容易才摁住即将暴怒的加藤。
小西行长冷笑一声,道:“我军伤亡的确过大,虽然其中大多不过轻伤,但以稳妥起见,不宜独攻王京。素问加藤军悍勇无比,第一番队及第二番队应合力进兵,方能确保万无一失,我等你来便是与你在此共商军略。”
加藤见他转谈正事,未免事后被太阁认为自己因私废公,也只得冷静下来,寒着脸与小西行长商议对策。
另一边,朝鲜大王李昖下达了死守王京的命令,但王京防御现状却极为恶劣,各司对此一筹莫展。
眼见日军日渐逼近,却不见群臣奏请播迁,李昖焦急难耐,便于朝会之上再次提出播迁,不了群臣再次群起反对。
李昖大怒道:“诸位以为寡人是惧敌畏死之辈么?寡人现在恨不得拿起刀枪与倭寇拼死一战,但寡人之命非寡人一人之命,乃国家之命也!
自停止播迁之令下达至如今,寡人何曾见到众志成城、同仇敌忾之状?臣民深负寡人,但寡人却不敢负于天下臣民,因此寡人只好暂行离京,重整军备,重拾民心,再复山河!
寡人现在便立光海君为世子,并将临海君派往咸镜道,待寡人召集各地之兵,再昭告天下与倭寇决一死战!立刻准备播迁,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群臣错愕,但考虑到世子将立,临海君也被安排了差遣,总算是有个盼头,因此最终没有强烈反弹,算是默认了下来。
次日,世子册封仪式草草举行,光海君正式得封,朝廷重臣请愿世子带领国家,辅佐君王共渡难关,再创太平盛世。光海君倒是慷慨激昂,誓与国民共存亡,朝臣颇感欣慰。
仪式过后,王室成员共聚,临海君、信诚君、金贵人及王后纷纷向光海君恭贺,唯独大王李昖郁郁寡欢。
李昖对光海君冷眼相向,试探问道:“国家危难,破败至此,世子感觉如何?是否存有一丝欣喜?”
这虽然是一道送分题,但光海君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儿臣此时只感到千斤重担在肩,倍感责任深重,甚至惶惶不可终日。”
李昖点点头,挤出一抹慈父般的笑容,道:“然也,你应该如此感觉,也正是为了让你如此感觉,寡人才册封你为世子。此次册封乃是为了收拢民心士气,仅为临时册立,尚未向天朝报备,你切勿生出非分之想。待倭乱平息,寡人将与朝臣重新议定,并在问询天朝之后再定国本,这些你需铭记在心。”
光海君眼眶湿润:“儿臣明白,儿臣定将以克服国难为唯一己任,请父王放心。”
李昖点点头,叹道:“你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寡人很是欣慰,好好做吧。”随后李昖便离席准备播迁。
光海君自小习儒,也算是仁义为怀,本无心争位,更难得父王欢心。此次册封世子,光海君欲一心奔赴国难却遭父王冷言讥告,心中更是失落悲伤不已。
王后劝道:“你已身为世子,莫管他人言语,坚强自奋方能为国之楷模。懦弱无力怎能带领国家平复国难?怎能收获民心保住世子之位?”
光海君拜谢:“多谢中宫娘娘教诲,儿臣定当振作。儿臣只盼国难早日结束,若天下太平,儿臣也不贪恋世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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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李昖为播迁事宜重新启用了西人党伊斗寿与李恒福二人。很快任命伊斗寿为御营大将,负责王室安全;李恒福官复都承旨,负责王命传达。
在日军大营中,加藤清正则为早日攻克王京、抓获朝鲜王而故意不等小西行长,自己率先领军往王京进军,却不知小西行长早已于当日凌晨便秘密派遣宗义智领分队向王京突进。由此来看,这两人表面虽然维持住了和气,私底下却较劲得越厉害了。
景辙玄苏向小西行长问道:“宗义智殿下仅领一支分队是否有些兵力不足?王京宏大,守备众多,如此安排恐怕风险极大。”
小西行长轻哼一声,笑道:“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正因是京城所在才更易攻破。自登陆釜山以来,我军进兵迅速,朝鲜军皆一触即溃。唯一算得上朝鲜君臣希望的一战也在忠州落幕,而胜利者仍然是我,想必如今朝鲜君臣正惊恐无措,惶惶不可终日。
朝鲜本就羸弱,这般恐惧则必将使王京之内一片散沙,我军若能充分利用朝人心理,只需数百人便能占领偌大王京。因此,我才安抚加藤,令其对我密遣骑兵毫无察觉,即便退一万步,王京抵抗强烈,那就让加藤清正去屠宰他们好了,我军只需先抓获朝鲜王,便足可以可向太阁殿下报上头功,羞杀加藤。”
景辙玄苏点了点头,又问道:“若果然抓获朝鲜王,则该如何处置?”小西回答说以百姓心意为主。
景辙玄苏再问:“殿下之意是,若百姓拥戴朝鲜王则劝降,若朝鲜王为百姓痛恨则杀之?”
小西行长眯着眼睛道:“正是如此,安定民心对我等占领朝鲜至关重要,为防明国增援,必须尽早结束战争,封闭朝鲜,休养生息,以图后续,如此方为上策。”景辙玄苏颔首不语。
另一边,加藤清正意欲快马加鞭于九月初二攻占王京,下属谏道:“殿下,自登陆以来昼夜兼程,全军几乎没有修整,如此人困马乏,恐怕难以于九月初二攻占王京。”
加藤清正摆手道:“我军已先于小西军出发,到王京后先行包围再作休整,待第一军抵达后共攻王京。我军首要目标乃是在小西之前抓获朝鲜王,再向太阁殿下报功。到那时,再说我军早已与九月二日攻占王京即可。”
他这话自有他的道理,按照他这一番安排和说辞,抓获朝鲜王是他的独功,攻克王京是他大公无私,主动分润功劳与小西行长,左右都不亏。然而此时恰好有探马来报,说小西军宗义智部已于凌晨秘密开拔王京。加藤清正闻言大怒,连忙号令全军急行王京。
万历二十年八月三十日凌晨,大雨绵绵。朝鲜王李昖带领王宫成员及朝廷重臣家眷,在御营大将护卫之下由王京启程向北播迁。数以千计百姓闻听消息,纷纷拦阻王驾,跪地哭求,哀嚎不已,祈求大王勿抛弃百姓。
李昖动容,向百姓承诺定会聚兵抗敌再返王京,百姓再三哭求,长跪不起,封堵街道,李昖悲痛万分,但毕竟播迁事大,遂令御营大将伊斗寿领兵驱逐百姓,强开道路护王驾出城。
王驾离京后,城中秩序彻底失控,除争相收拾家当早已外逃之人外,愤恨大王离京而深感被抛弃的百姓纷纷闯入王宫抢劫。
由于王室播迁,王宫守备皆无,百姓闯入王宫之后,宫内剩余金银珠宝,绸缎衣物,器具食物洗劫一空,然后这些愤怒的百姓还纵火焚烧已泄心头之恨。王驾行至不远,远望王宫火光冲天,李昖震恐,气得差点想要回去派兵大杀一通。
王驾行至开城,李昖集会朝臣,问询王京情况,领议政李山海言道:“自殿下离京后,宫内洗劫一空,城中百姓尽皆离散。留都大将传信来说,因王京守备已布置妥当,其已先至临津江,欲在临津会合援军夹击敌寇扼敌北上。”
伊斗寿闻言大怒,喝道:“一派胡言!这贪生怕死的小人!殿下委其为留都大将,应当精忠报国,为王驾播迁及百姓避难争取时间,他不仅畏缩于临津,竟然还大言不惭,罪不容赦!”
李昖也听得心头火起,遂问伊斗寿该当如何,伊斗寿扬眉道:“离开王京已使百姓惶恐不安,民心难聚。如今开城粮食充沛,守备完善,臣以为在此重振旗鼓为上。请殿下下令,张贴文榜,告知百姓殿下决意坚守开城,则民心可定,倭寇可挡。待大胜之后,也能早日还都。”
左议政柳成龙对此表示赞成,道:“如此甚好,若坚守开城,臣将立即召集兵力勤王,收复王京。”领议政李山海亦表赞同。
李昖随即下令张榜,开城百姓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各地逃难百姓纷纷向开城涌来。当日晌午,李昖无意进食,故作姿态,说自己深感昏庸愚昧,民心尽失,如今国难当头,如何配享饮食。
伊斗寿苦苦劝道:“殿下,暂行播迁并非殿下之过,万万不可自责。百姓虽哀嚎拦驾,亦足见拥戴殿下之心,今日宣告坚守开城之后,百姓无不欢呼雀跃,然则眼下诸事繁杂,急切间需要处理之事堆积如山,殿下更需精神振奋才是。”
苦劝之下,李昖这才开始进食。都承旨李恒福此时前来面见李昖,带来了朝臣奏章,乃是问罪领议政李山海之奏。
李昖一眼看穿朝臣所指,眯着眼睛道:“这些人问罪李山海奏请播迁,以致国毁家亡,要求罢免领议政。依寡人看,他们并非是问罪李山海,实际想问罪寡人;他们想罢免的也未必是李山海,而是向罢免寡人吧!”
不过话虽如此,眼下局势已经糟糕透顶,实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好强硬处置。李昖心情烦闷,令伊斗寿等人先行退下,自己一个人独处静思。
良久之后,李昖下旨,其中表示:领议政李山海及左议政柳成龙对倭乱情势心存侥幸,视若无睹,以致兵备松弛,国威大挫,百姓罹难,贼逼王京。左议政柳成龙调度无方,领议政李山海播迁之议使民心动荡,故即刻罢免李山海及柳成龙议政之职,随军听用,并升伊斗寿为左议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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