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山的地形本来无甚特殊,只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小山,不过在这座小山的北麓五里处有条河,属于辽河水系之柳河流域的扣河子河支流。这条河有个特点,它整体蜿蜒,颇有些“九曲十八弯”,而河面并不宽,惟独在老牛山北五里处有一小节非常之宽,甚至更像是东西河道中间冒出来一个湖泊,以这个湖泊连接了河流一般。
从地理的角度而言,这种地形往往适合成为人类的聚居地,后世的库伦旗也就在这个横长的湖泊西北部两三公里处,不过在万历二十年的今天,此处还不算什么聚居地,只是科尔沁人以往放牧时偶尔充作集市之用。
当然,不管怎么说,这里算是“熟地”,不是人迹罕至之处。明满蒙联军之所以会来此处,实际上是因为跟丢了阿巴岱赛音汗的具体位置,只有一个大概方向还在掌握之中。
此时,科尔沁二贝勒明安向萧如薰提议可以来此歇马,顺便吃个饭什么的,总之就是大军可以休息休息,派出探马查找阿巴岱赛音汗所部的准确位置,然后再做打算。
萧如薰听完明安对当地地形的描述,也觉得这地方位置还不错,尤其是老牛山和那处无人命名的湖泊之间只有五里宽,是个骑兵难以展开的场所,不大可能被阿巴岱赛音汗偷袭,因此答应了下来。
有人或许会有疑问了,说人家阿巴岱赛音汗所部固然是骑兵,可你们明满蒙联军现在不也都是骑兵吗?人家难以展开,莫非你们就能够展开了?
当然,明满蒙联军也很难在这点宽度的场所展开骑兵大战所需的阵型,不过问题在于萧如薰不需要宽大阵型啊!明军骑兵虽然现在的确是骑兵了,但明军骑兵又不像蒙古骑兵那样“专业”,他们在成为骑兵之前可不大半都是步兵么?
因此,萧如薰的想法是即便阿巴岱赛音汗前来偷袭,明军也可以很快摆出密集阵型来抵抗,而高司徒的几次作战已经充分表明,步兵阵型越是密集,火力就越强,越能对骑兵形成优势。
为此,萧如薰这次驻军的部署显得比较反常,没有按照平时的习惯将明军大营摆在最中间,把科尔沁骑兵全部布置在四周。不过,他也并非全部反过来,把骑兵都放在中间。
萧如薰将明军分作两部分,有下马步战能力的明军往东西南三面布置,麻承勋所部作为最精锐的专业骑兵则作为中军,内外两层之间则是科尔沁和满洲三部,整体形成了一个夹心饼干。
布置好之后,探马派出,大军修整,有人前去饮马喂饲,有人开始埋锅造饭,有人准备安营扎寨,有人安装鹿柴拒马,一切都井井有条。
萧如薰对此颇为满意,尤其是科尔沁人和女真人现在也能按照明军的制度进行配合,让他觉得顺眼多了。要知道一开始的时候,尤其是科尔沁人加入联军之后,军中状况那真是一片混乱。
当时三方的习惯都有差别,女真人那边还稍微强一点,毕竟过去也有配合明军出兵的经验,而且对于接受明军指挥也比较习惯,还能把自家的习惯压一压;科尔沁人那可是头一回听从明军调遣,他们在草原上的习惯……其实也不能说散漫,算是一种外松内紧。
然而明军这些年经过相对比较严格的训练,已经习惯于按照由高务实制定、戚继光完善并定稿的战时条例来行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几乎都有明确规定,不仅顺序不能乱,连时间都没有多少可以通融的弹性。
这种规定有着浓浓的高务实风格,而高务实风格说穿了就是后世红朝子弟兵军纪的简化和弱化版。比如红朝军营非常出名“棉被豆腐块”,高务实也有要求,但实际上因为被服材料与后世没法比,再怎么搞也达不到子弟兵们内务整理时棉被的那种横平竖直差不多能用尺子去量的程度。
虽然细节上做不到那样的程度,但至少现在的明军已经开始习惯于高司徒给他们弄出来的这些严苛军纪了,哪怕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高司徒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弄出许多花样来,然而此时此刻的明军至少已经习惯于另一件事:畏惧长官甚于畏惧敌军。
高务实没办法在封建时代搞出一支人民军队,甚至于现在都还没有明确的民族国家概念,搞一支近代军队都很难,所以他和戚继光实际上是以封建制度的条件搞一支尽可能靠近近代军队的军队。
这样的军队靠什么形成?靠两个“明”:赏罚分明和纪律严明。
与公司等其他人类群体一样,军队要想发挥最大战斗力,关键是把人的因素发挥出来。同样是一把剑,交给一个成天挥锄头的农民,或者一个从小就舞枪弄棒的军事贵族,其所能发挥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以战争为职业的军事贵族,成为构成军队战斗力的主体,这一点在人口稀少的中世纪欧洲尤为明显。因此那时的战争,往往充满了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成为骑士们表演的舞台。
随着人类社会的逐渐发展,人类在经济实力和组织能力上都一步步前进,战争的规则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随着热兵器的推广,对于个人技艺的要求越来越低,普通人经过短期训练之后也能成为合格的士兵,军事贵族的重要性渐趋降低,大量平民加入军队,军队的规模越来越大。
伴随着这种变化,个体所能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将领的作用是在后方运筹帷幄,而不是冲锋陷阵,而随着知识的普及,名将的奇谋也越来越不常见。作为名将中的名将,戚继光有别于中国过往名将的一个最大不同,归根结底就是他建军的目标不同,他希望他所组建和训练的军队是一支不论交给谁指挥都能打胜仗的军队。
名将指挥固然好,普通将领去指挥也不至于糟糕,这就是他练兵的中心思想和核心目标。有了这样的目标,在装备都差不多的情况下,士兵整体的意志和执行力,实际上就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
军事外行通常认为,当滑膛枪出现之后,冷兵器立即变得不堪一击。但实际上,相当长的时间内,由于滑膛枪的射击精度和重复射击速度相当不给力,火枪队的战斗力非常堪忧,只有密集队列集体一致行动造成了密集发射,才能造成可观的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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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要求火枪兵在看清对方前列士兵的睫毛,耳边子弹呼啸而过,身边队友不断中枪倒下的情况下,还必须能够克服心理的一切恐惧,排成队列有条不紊的射击。
在这个阶段,军纪压倒其他一切要素,成为各国军队反复强调的重中之重,并通过严酷的训练中贯彻下去,印到每个士兵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当中。
这也是为什么掌握先进热武器的大明火器部队无法抵御使用冷兵器的八旗骑兵攻击的主要因素之一,因为明军虽然拥有大量火器,但是军纪根本无法达到上述要求。清军实战中的经历,也使得鞑清统治者对于火器的威力造成了很大的误解——当然鞑清早期的时候,他们对于火炮其实还是很重视的。
在鸦片战争中,绝大多数清军在入侵的英军面前一触即溃,早年很多人认为双方武器装备的差距决定了战争的胜负。但实际上,即使让清军拿着跟英军一样的武器,胜利的一方毫无疑问仍然是英军。
这个时代作战的秘诀就是比谁的神经坚韧,谁能忍到最后,在最合适的时机抢先发动一次震撼的齐射,谁就能取得战斗的胜利。作战双方无论哪一方的求生本能压过纪律,哪一方就会失败。
高务实为明军制定的火器部队作战操典就是以近代英军的操典为蓝本的,他将作战部分分为八个步骤,在禁卫军和九边全面推广——当然,他影响不到的某些军队就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照办了。
这八个步骤是:一,编成线列;二,士兵们听从号令装填枪;三,维持线形阵行军接近敌阵;四,与敌阵距离约三十五丈处,减缓行军速度;五,与敌阵距离约二十丈处停止;六,听从号令用火枪对准敌阵;七,每列向敌阵一齐射击、退回后列、再装填、直到后续两列射击完再一齐射击,如此反复;八,当敌阵失利陷入混乱,阵形大乱之时,听从号令,装刺刀冲锋。
这一作战操典在高务实亲自领兵的情况下表现良好,前一次辽北之战则是首次在高务实不曾亲自指挥的情况下取得丰厚战果——虽然察哈尔也宣布他们是胜者,但大明方面有首级作证,因此朝廷认可了高务实的步兵操典。
明军骑兵大多数和历史中的满洲八旗类似,是步骑两用甚至更倾向于“骑马步兵”的兵种,完全的骑兵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如马家军的骑兵、麻承勋麾下的骑兵这一类。萧如薰手里的骑兵就是步骑两用,因此他心里其实反倒希望在这里打一场反偷袭战——以步兵的形式。
此番出塞已经一个月左右了,萧如薰也得出了一些经验。其中很明确的一点就是,换成全骑兵编制的明军的确能够咬住蒙古人的尾巴,但指望追上甚至包围歼灭什么的,则依旧难如登天。
更多的时候都是明明已经想方设法接近了蒙古人,然后杀过去却只能将蒙古人撵走,战后一清点,首级能有二三十个就算收获不错了。
根据高务实在战前给他的密令,他已经把这些战况老老实实汇报了上去,希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高司徒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嗯……他肯定不知道高务实现在也正纠结这件事,甚至都开始考虑在兵器上想办法,琢磨着造左轮手枪了。
不知是天遂人愿还是天不遂人愿,当天傍晚萧如薰获知的探马回报都是“一切如常”、“未发现蒙军”、“某某方向数十里无人迹”之类。
军中高层难免有些议论纷纷,不少人怀疑这次可能真的追丢了。明军中除了萧如薰本人之外的最高将领麻承勋认为:如果明日上午还不能发现敌踪,则意味着继续在草原上乱转已经毫无意义,建议以明日中午为界,再无敌踪则全军回撤开原。
与之前的情况不同,这一次麻承勋不是只代表他一个人的意见,从属于他的满洲三部都表态支持麻承勋的看法。毕竟时间不早了,满洲人也要回去准备过冬的物资了。眼下可不是四百年后的东北,御冬工作不做好准备是真的会冻死人的,而且不是死一个两个。
科尔沁三位贝勒有苦难言,他们知道大军追不上阿巴岱赛音汗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在于科尔沁部拖家带口。即便这里是科尔沁部的领地,他们有着地利优势,更容易提前预判阿巴岱赛音汗的走向,但两相冲抵之下……还是追不上。
而且他们虽然都是贵族,但骑术和观察骑术的眼光绝对没问题,看得出来无论是明军还是满洲军都已经竭尽全力了,至少不会比他们拖家带口的科尔沁部行军慢,这就连个借口托词都没法找,只能怪局势太差,原想着把阿巴岱赛音汗痛打一顿出气也做不到,更何况给图们一个好看。
还有一个问题在于,这次受了明军的大恩,加上图们的威胁没有解除,今后恐怕真的只能老老实实投靠明军了。
其实吧,对于投靠明军这件事,科尔沁三贝勒谈不上多么反感。正如之前说的,他们也不是民族国家,只要条件靠谱,投靠谁根本不是问题——历史上那么多蒙古人加入明军或者受明军指使与后金作对,哪里显示出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了?
既非民族国家,又没有意识形态之争,这个时代绝大多数蒙古人根本无所谓什么仇恨——再大的仇恨只要钱给得到位,那就屁都不算。
后世有一位马克龙先生,一天前还在大谈红朝威胁,第二天三百架空客订单摆在面前,立刻双手翘起大拇指,盛赞:“这是极好的!”
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啊。
科尔沁三贝勒无话可说,只好表示同意麻承勋的看法,并承诺一旦回撤开原边外,将按照明军指示的地区驻扎,但要请大明支援一些越冬物资。对于这个请求,萧如薰先原则上答应了下来。
不过他们没有料到,在长达一夜的时间里,还是能发生一些变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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