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为什么在李如松死前四个月时,李如柏会“因病”从宁夏总兵辞职?为什么杨元也已即将处斩?为什么朝廷当时推荐了三个人选为新的辽东总兵,最终还是李如松去辽东赴任?
史书原文是“廷推者三,中旨特用如松”,可见此时的朱翊钧依旧看重李如松,在他于朝鲜建功之后,准他回归辽东。
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李如松的爵位后来传给了其长子李世忠,但李世忠不久就死了,也没有儿子。本应接着嗣位的次子李显忠,却很神奇的迟迟没有得到封爵。明史记载“世忠未久卒,无子。弟显忠由荫历辽东副总兵,当嗣爵,朝臣方恶李氏,无为言者。”
这里透露出了一个信息:李显忠没能嗣爵是因为“朝臣方恶李氏”。
朝臣为什么“恶李氏”?最大的可能就是李家军事集团过于强大,朝臣之中有不少人视之为严重的统治威胁,“李氏兵权太盛……跋扈尤甚。不早为计,恐生他变。”
跋扈,这个词在这道奏疏之中明指的是李如柏,但暗指的恐怕并不是他。因为在李氏五虎之中,真正称得上跋扈的,恰恰是作为当世名将的李成梁长子——李如松!
后世谓李如松,大多赞其宁夏、朝鲜两战之风采卓绝,却很少言及他的个性和为人处世风格,但事实上他最终的悲剧恐怕正是出在为人之上。
高务实前世时,对李如松的了解来自于关注李成梁,而对李成梁的兴趣,则来自于902年章太炎在日本发表的《宣言书》,其中有一段为:“愿吾滇人,毋忘李定国;愿吾闽人,毋忘郑成功;愿吾越人,毋忘张煌言;愿吾桂人,毋忘瞿式耜;愿吾楚人,毋忘何腾蛟;愿吾辽人,毋忘李成梁。”
高务实读史至此,开始去找李成梁的资料来看,然后又注意到李如松,甚至通读了《明史·李如松传》。如今他穿越来大明已经二十余年,结合此刻对大明的了解,回想《李如松传》才知道,李如松之死其实在明史之中已经写出了理由。
且看《明史·李如松传》是怎么写他的:
“如松,字子茂,成梁长子。以父荫为都指挥同知,充宁远伯勋卫。骁果敢战,少从父,谙兵机。再迁署都督佥事,为神机营右副将。”
这一段没什么特别,大抵就是记录了一位名将之子荫官升官的历史,虽然评价他“骁果敢战”、“谙兵机”,但恐怕大多是事后诸葛亮。
因为在这个时间段里,李如松一开始是李成梁的“勋卫”,是否“骁果敢战”、“谙兵机”,恐怕朝廷根本搞不清;而此后升官就去了神机营任右副将,神机营是京营三大营之一,根本没仗打,李如松也不可能捞到什么战功,他去神机营唯一的用处的就是混资历。
不过,当这一段之后,记载就开始比较细节化了:“万历十一年,出为山西总兵官。给事中黄道瞻等数言如松父子不当并居重镇。大学士申时行请保全之,乃召佥书右府。寻提督京城巡捕。给事中邵庶尝劾如松及其弟副总兵如柏不法,且请稍抑,以全终始。不纳。”
这一段说的情况就开始有点意思了,首先是李如松从神机营右副将直升山西总兵!要知道,这一年的李如松年仅三十四岁,且在此之前并无显赫战功。
三十四岁混到总兵本身就比较罕见了,但有还是有的,比如戚继光、麻贵之类,然而他们升总兵靠的是明确战功,而绝非单纯恩荫。李如松在那之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功劳,却一步到位做了总兵,而且还是九边之一的山西镇总兵,这当然很惊人。
于是就有弹劾上门,也有相对温和一点的,劝皇帝说至少“如松父子不当并居重镇”。也就是是不能李成梁镇辽东、李如松镇山西——这一左一右、一东一西,父子二人手握雄兵把京师夹在中间,倘若有个什么万一,试问如何是好?
但是申时行出来力保了,于是皇帝先加李如松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然后提督京师巡捕——那就别在山西了,还是召回京吧。
然而依旧有人不放心,又弹劾李如松、李如柏不法,请皇帝“稍抑,以全终始”。然而这一次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不纳,也就是不听。
你们觉得他父子兵权太盛,朕现在收了李如松的兵权调回京师,你们怎么还揪着不放?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开始出事了:“十五年,复以总兵官镇宣府。巡抚许守谦阅操,如松引坐与并。参政王学书却之,语不相下,几攘臂。巡按御史王之栋因劾如松骄横,并诋学书,帝为两夺其俸。”
众所周知,大明重文轻武,李如松作为总兵,却和巡抚排排坐,这实际上是非常不礼貌、也不守规矩的,但奇怪的是这次王御史的弹劾效果却很差劲,甚至反而被扣俸禄了。
但这事显然没完,文官的面子岂能被无视?于是“已复被论,给事中叶初春请改调之,乃命与山西李迎恩更镇。其后,军政拾遗,给事中阅视,数遭论劾。帝终眷之,不为动,召佥书中府。”
看吧,果然李如松就开始被各种弹劾,以至于皇帝也不得不让他和山西总兵李迎恩互换位置。甚至在军政拾遗中,李如松也数次被拿出来当做典型批评。
可惜奈何,皇帝要保他,谁来都弹不动。文官们搞了老半天,朱翊钧又召李如松回京师为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这是再次保护了起来。
恩宠还没完,接下来“二十年,哱拜反宁夏,御史梅国桢荐如松大将才,其弟如梅、如樟并年少英杰,宜令讨贼。乃命如松为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即以国桢监之。武臣有提督,自如松始也。已命尽统辽东、宣府、大同、山西诸道援军。”
这就厉害了,李如松成为了有明一朝历史上第一位加了提督衔的武将!
然而意外发生了,“……六月抵宁夏。如松以权任既重,不欲受总督制,事辄专行。兵科许弘纲等以为非制,尚书石星亦言如松敕书受督臣节度,不得自专,帝乃下诏申饬。”
这段说的是李如松的跋扈性子到了宁夏还是没收住,居然“不欲受总督制,事辄专行”——不听总督调遣,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这还是大明朝的武将?别说立刻被弹劾、被兵部指着,甚至连一直保他的皇帝,都忍不住下诏书来指责了。此战后续倒是不必细说,总之打赢了,大家一起加官晋爵。
然后就到了援朝之战,“会朝鲜倭患棘,诏如松提督蓟、辽、保定、山东诸军,克期东征。弟如柏、如梅并率师援剿。如松新立功,气益骄,与经略宋应昌不相下。故事,大帅初见督师,甲胄庭谒,出易冠带,始加礼貌。如松用监司谒督抚仪,素服侧坐而已。”
瞧瞧,早年要跟巡抚排排坐,现在甚至要和经略比高低了。
接下来几段作战描述不必细说,只说战后,“初,官军捷平壤,锋锐甚,不复问封贡事。及碧蹄败衄,如松气大索,应昌、如松急欲休息,而倭亦刍粮并绝,且惩平壤之败,有归志,于是惟敬款议复行。”
这段有点意思,说的是碧蹄馆一战在大明这边被看做是战败,或者至少是战术目标没能完成,所以李如松“气大索”——大为泄气。于是经略宋应昌和他都急于休息。好在日本方面情况也很糟糕,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准备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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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四月十八日,倭弃王京遁。如松与应昌入城,遣兵渡汉江尾倭后,将击其惰归。倭步步为营,分番迭休,官军不敢击。倭乃结营釜山,为久留计。时兵部尚书石星力主封贡,议撤兵,独留刘綎拒守。如松乃以十二月班师。论功,加太子太保,增岁禄百石。言者诋其和亲辱国,屡攻击之。帝不问。”
日本方面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退出朝鲜王京,宋应昌、李如松率部进驻并发兵追赶,但日本是有序撤退,明军不敢深击。于是兵部尚书石星留刘綎一部独守朝鲜,而李如松班师获赏。
但是大明乃是后世所谓的“刚明”,所以这样的“胜利”在朝廷内部是有严重争议的。于是有很多人开始弹劾李如松,认为正是因为他打得不好,才导致“辱国”——这里要再次强调一下,大明朝廷内部的思路一贯都是“除了蒙古,打谁都应该必胜”。
所以,区区倭奴为什么居然打到最后还要和谈?你李如松怎么回事?你不是牛逼到要和经略比高低吗,居然就这点本事?
但是,“帝不问”,皇帝就当没听见这些话。
不仅如此,“二十五年冬,辽东总兵董一元罢,廷推者三,中旨特用如松。言路复交章力争,帝置不报。如松感帝知,气益奋。”
时任辽东总兵被撤,廷推三个人选出来,朱翊钧明确表示用李如松。这显然又惹恼了文官集团,于是“言路复交章力争”,也就是群起汹汹反对这个决定。然而“帝置不报”,继续无视。结果李如松又是感动,又是自负,依旧故我。
但接下来就不妙了,“明年四月,土蛮寇犯辽东。如松率轻骑远出捣巢,中伏力战死。帝痛悼,令具衣冠归葬,赠少保、宁远伯,立祠,谥忠烈。”
现在回头再看看,李如松的死还有那么“意外”吗?他得罪的不是某个巡抚,也不是某个经略,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在挑衅整个文官集团,是在挑衅文贵武贱的传统和现实!
而在此期间,朱翊钧的表现也值得玩味。
咋一看,朱翊钧从头到尾都在保护李如松,而且保护的力度非常大,大到简直让后来人怀疑他和李成梁到底谁才是李如松他亲爹。
如果高务实认为朱翊钧只是个水平很一般的皇帝,那么他的这个表现倒也没什么大问题。然而朱翊钧“水平很一般”吗?显然不一般。
一个三十年不见臣子却能稳稳掌握朝政打赢三大征的皇帝,这叫一般?
那么,朱翊钧不知道李家军实力太强,在辽东已然有了尾大不掉之势吗?他显然也知道,因为如果他不知道,李成梁第一次下野要怎么解释?
李如松张狂跋扈到了那个程度他都不处理,而至少表面上老老实实的李成梁,却不过是万历十七年之后吃了几次小败仗就被一撸到底,召回京师荣养,这合理吗?
所以高务实断定,朱翊钧不仅知道,而且采取了手段。这个手段就是力捧李如松,让他认为自己受到天子的无上恩宠,让他到处打仗,让他无限度的消耗李家军实力!
同时,朱翊钧还让李如松因为这样的恩宠而无视文官集团,让李家军与文官集团越走越远,互相视为仇寇!
被文官集团死死盯着的李家军怎么可能更进一步的强大?被文官集团视为仇寇的李如松怎么可能不死!
不信?不信且看后来。李如松死后,辽东总兵换来换去都搞不定辽事,于是朱翊钧决定:让李成梁二度镇辽。
这个做法看起来是不是完全不对劲?李成梁都快八十岁了,而且你还怀疑他李家军,那还让镇个屁啊?
其实不然。李如松死前,李家军嫡系精锐已经被消耗得七七八八,此时的李家军实力已经下降到李成梁发迹以来的最低点。而且朱翊钧知道李成梁“能勇能怯”,他很清楚李成梁已经明白他的心思。
果然,这一次李成梁再度上任之后“锐气全失”,不仅没有任何重建李家军的意图,反而在不久之后果断放弃了宽甸六堡,几乎摆明了说“我没有实力了”。
与此同时,他甚至连辽东镇守太监高淮都不敢得罪,反与高淮狼狈为奸,帮着高淮搜刮辽东地方。
这不是见了鬼了?李成梁就算再老,但他有钱有权,难道重新招兵买马再组个李家军很困难吗?总不可能年纪大了会连自己的看家本事都忘记吧?
当然不是,他只是深知自己的处境。他知道经李如松这么一搞,朝廷上下已经视李家为该死之人,所以此时的李成梁既不敢加强实力,又不能回去再抱文官集团的大腿,只能乖乖跟着皇帝走——皇帝不在身边,那就听镇守太监的,此所谓领导身边的人当领导看。
事实证明,李成梁猜得没错,纵然他二度镇辽干得几乎是一塌糊涂,被弹劾了无数次,然而却始终安安稳稳,最后寿终正寝。
李成梁有错吗?当然有,但事情并不能都怪他。
李如松有错吗?当然有,但事情并不能都怪他。
朱翊钧有错吗?当然有,但事情并不能都怪他。
文官们有错吗?当然有,但事情并不能都怪他们……
大家都有错,但站在各自的立场而言,谁都不能说应该负全责。
李成梁不可能负全责,因为他一开始可能根本就没想过割据、乱政之类,他只是搏个累世富贵、与国同休。
李如松不可能负全责,他从头到尾都忠勇可嘉,只是作为典型的官二代,性格过于跋扈,乃至于无视“尊卑”。
朱翊钧也不可能负全责,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说,他既保护了李家父子本人,没有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又消除了李家军尾大不掉对朱明皇朝的统治威胁,近乎两全。
甚至于文官集团都不应该负全责,因为中国历史上军阀乱政之事出现了不是一次两次,甚至明末的时候也同样搞成了军阀乱政,不能说文官集团对于李家军的强大和李如松的跋扈很是警惕,就一定是错的。
只能说,当所有的错误都集中在了一块儿,这个错误就避免不了了。而与此同时,其造成的后果恰好又过于严重,那就无可挽回了。
当时的大明当然没想到,被压着打了两百多年的女真居然成了自己的掘墓人,倘若他们是高务实,想必也一定有办法避免这些情况出现。
但他们不是,所以只有高务实才能避免。
李如松现在是宣府总兵,调任辽帅要顺路回京一趟陛见皇帝。高务实已经决定,必须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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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两章虽然并非直接剧情,但却是我开书之前就非常想写的东西,写完自己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我始终觉得,读史不能光看表面,所以写穿越文也不能只按照表面历史来写。
每个历史人物都有其心思,其所作所为都有自己的目的,不把他们的心思揣摩明白,是推导不出合理剧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