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不好处理。他犹豫了一下,先是打算干脆密报给高司徒,自己只提供建议,让高司徒自行决断。后来想想,又觉得这样的话实在显得有些办事不力,稍稍迟疑之后,曹簠派人把高逸民给请了过来。
高逸民是高务实派来给他的“幕僚”,按照曹簠自己的理解,算做监军大概也没多大问题,那自然是高司徒的心腹亲信了,说点要事也不打紧。
于是他便将这三封信、两条罪证都出示给高逸民看。高逸民看完,脸色也有些阴沉,沉声道:“我就说叶赫西城丢得诡异,果然有问题。布日哈图当时在西北搅风搅雨是不假,可他当时又没带什么人马,是怎么把火药从西北绕道漠北再弄回察哈尔的?原来这火药不是他从西北带回来的,而是他就地在辽东取得……好手段啊。”
高逸民到底是“军务幕僚”,看到消息的时候首先想到的还是与军事相关的事。他弹了弹那封信,又道:“布日哈图原本还打算再买五千斤,估计可能是打算故技重施,再把叶赫东城也给炸了,谁知道这位‘老爷’不肯……”
曹簠听他说到“不肯”二字时语气有异,微微一挑眉,意思是:“其中有何内幕?”
高逸民看出他的意思,微笑道:“那位老爷精明得很呐,他知道布日哈图就算能从西北带回一部分火药,量也不会太大。他提供三千斤,让布日哈图炸了西城,这事儿还能掩盖得了。可若是布日哈图手里的火药再多一些,竟然连东城也给一块儿炸了……总戎你说,这样朝廷还能不起疑吗?”
曹簠顿时明白过来,点头道:“不错,是个道理,而且这还说明一点,就是那位老爷深知火药的威力大小,能够准确判断出多少火药能做多少事。”
“总戎英明。”高逸民赞了一句,接着道:“与此同时,或许还能说明这位老爷对于辽东局势有非常清晰的判断,甚至在他心里,以上这些情况都在其可控范围之内。换句话说,就是他认为丢一个叶赫西城并不要紧……”
曹簠心中一惊,将信将疑地问:“你是说……这些都是他计算好了的,即便丢了西城,在他看来局面也还可控,除非叶赫连东城也丢了,否则他都可以稳坐钓鱼台?”
高逸民沉默了数息,轻哼一声:“恐怕丢了东城他都不慌,只不过他可能认为丢了东城之后,事情在朝堂层面就恐怕会变得复杂起来,最终发展成什么样儿,他心里也不托底,因此他才刻意把局面控制了一下,让蒙古人止步于东城之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高逸民对这位“老爷”的身份判断如何,也就没什么疑问了。
李松固然是辽东巡抚,但他肯定不敢这样放纵蒙古人,因为他是辽东边情的第一责任人,真要是边情出现不可控的局面,朝廷肯定第一个拿他开刀。而与此同时,他本身又只是个在辽东军界没有什么根基和嫡系的文官,昔日在宁前也是靠着李成梁才能慢慢积功,以至于今天做了抚台,他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自信能够轻松挽回局面。
能眼睁睁看着叶赫丢失西城也毫不动容,甚至明知道布日哈图买火药肯定不会是为了放烟花玩,却还敢这样一卖数千斤的人,除了李成梁之外还能有谁?
只有李成梁才有这样的实力和自信,因为以他的立场来看,就算曹簠这次出征全军覆没了也不打紧。
了不起他亲自出马就是了,此时的李家军辽东铁骑下坡路走得还不明显,他手中又还有十万以上的辽东卫所兵,收复一个区区叶赫算得甚事?
李成梁本身就是辽北铁岭人士,叶赫这边的地理环境他再清楚不过了,是一个非常适合于他而不适合于蒙古人作战的地方。
如果这个时代有卫星图这种东西的话,他们会更清楚叶赫二城其实是西城位于西南,东城位于东北这样的一个形态,而这西南-东北走向的两城和连城大路,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狭长的峡谷。
峡谷的西北、东南都是森林覆盖的山脉,东南方面不靠蒙古,暂且放过不提。
峡谷西北方面的山脉宽度大概有三十里,从叶赫西城往西北三十里,才算是翻过了大山,进入到后世吉林省四平市的平原地带。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蒙古人适合的作战地区只到这座山脉以西,也就是后世四平市市区附近,再往东进入叶赫核心地区,无论西城东城,其实都是不适合骑兵作战的。
叶赫本由蒙古而入满洲,之所以选择在东西二城的位置建城,本身也考虑过地形因素。后世四平附近的地区也是叶赫领地,但他们却把东西二城建在山脉以东,原因本就是为了防备蒙古。
之所以其领地包含了山脉以西的大片平原草场,那是因为叶赫以骑兵著称于满洲,他们需要草场作为牧区。
这么一说就很明白了,李成梁既有精锐骑兵,又有大量步兵。如果真出现曹簠大败,他不得不亲自出马的局面,那么步兵可以慢慢去叶赫围城收复,骑兵则去断绝蒙古人的后路。
此时,蒙古人将不得不做出选择——其实以蒙古人的习惯而言根本没得选,他们必须撤离东西二城回到平原地带。
这样一来,李成梁若提前以辽东铁骑埋伏于山脉以东的平原上,等蒙古人一出山林,他们便立刻发动猛攻,这样蒙古人铁定要吃大亏,李成梁又可以捞一笔大功。
当然,他这样的打法和曹簠此来的打法是不同的,效果上来看或许比曹簠这次更好,但是要知道高务实只给了曹簠两万人来做这件事,而此处的假设是曹簠大败之后。
曹簠要是已经大败了,李成梁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调动更多的兵马,所以打法也就不同了,而且真到了那个时候,高务实也没法合理的限制兵力投放。至于这会不会又导致明军对察哈尔的备战工作再次被拖延……反正李成梁肯定不会在意。
狡兔死,走狗烹。高务实和朱翊钧一门心思要灭了察哈尔,李成梁又不会这么想,察哈尔要是完蛋了,他李成梁年纪大了或许也不必太着急,可明军高层流行的是将门,他自己这辈子功劳够了,儿子们呢?孙子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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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朝廷还需要用他们做事,他们武将的地位也远不如文官,万一将来朝廷连个敌手都不剩了,武将在文官面前还能当个人?恐怕非得变成会说话的狗不可,这可不是李成梁所乐见的。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位老爷究竟是何人”的线索都明明白白地指向了李成梁。要不是因为李成梁知道高务实在朝中的厉害,他恐怕连布日哈图第二次提出的那五千斤火药也能毫不犹豫地卖出手。
曹簠与高逸民二人把这局面一分析明白,曹总戎气得一拍桌子:“养寇自重,纵敌掠边,李引城竟然堕落至此!”
曹簠这一声骂,意图并不十分纯粹,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声“堕落”其实真没骂错,李成梁现在是真的已经堕落了,不再是过去十几年里的那个辽东战神,他已经腐化掉了。
要不是这个世界里多了高务实,李成梁将从明年——也就是万历十六年开始,直至万历十九年的三年时间里连吃败仗,几无胜绩,以至于被长期弹劾,最终罢职召回京师,以宁远伯安养。
而即便如今多了高务实,由于李成梁所部骄矜军功,并不认可高务实的那一套,在其军队体系、战术思想等方面也裹足不前。惟独京华军工体系对他有些用处,至少他也买进了不少新式火枪火炮,是以李家军的堕落程度比历史上来得还是要轻不少。
在原历史上,李成梁第一次被罢辽帅之后,辽东总兵一职在十年里换了八个人,只要不是李成梁的儿子或者亲信,就根本什么事都办不下来,以至于军务废弛。而即便是李如松任辽东总兵的时期,由于当时又在和日本交战于朝鲜,对于本镇的防务也难免顾及不周。
不过,李如松在任和在世时,李家军的军心士气还是提振了不少,多少有些恢复,可惜随着李如松的死,这股气很快便泄了个一干二净。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成梁现在的“稳坐钓鱼台”,其实是对自己以及李家铁骑的堕落并不自知。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曹簠并未战败,甚至还赢得挺干脆——至少在大明方面来看,叶赫河之战肯定是明军战胜了,毕竟蒙古人被正面击退了嘛,还放弃了已经到手的叶赫西城。
高逸民看着一脸激愤的曹簠,心里估算他这份愤怒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过高逸民也就是想想而已,曹簠的心思又不难猜。
李成梁这个辽东总兵从隆庆年间一直干到现在,算上今年的话已经十八年了。这真的是太长太长了,尤其是他这个总兵十八年来一直没挪窝,这更是少见之极。
别的总兵,比如宣大山西三镇,或许还可以算上延绥诸镇,这几个总兵的位置是隔三差五就轮调一下的,以免帅位久予一人,变得尾大不掉。
可李成梁这边却神奇得很,将近二十年没换人,辽东的军务若非高务实当初过来搅和了一下,只怕早就是一潭死水了。
在这种局面之下,曹簠对辽东总兵位置有想法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他就算没指望李成梁一下子倒台,至少也会希望李成梁外调一下,把辽帅位置也让给他曹某人尝尝鲜。
高逸民不打算点穿这心思,于是岔开话题问道:“总戎以为,在此事上在下能帮上些什么忙?若有,请总戎明言。”
曹簠见高逸民不接他大骂李成梁的茬,心里也知道高逸民肯定是不敢在高司徒表态之前表示什么,也不好见怪,因此只好也把话题转了回来,道:“佟惟勋此人若果在宁远伯府上,我要查他却不容易,可若直接弹劾宁远伯,我非言官,无风闻奏事之权,这证据必不可少……”
高逸民点了点头,道:“此事京华可以代劳一二。”
曹簠果然松了口气,又问道:“那如何让他承认宁远伯便是他幕后之人?”
京华有自己的情报系统这件事,曹簠是知道的,还知道这个系统在京华内部属于内务部,名叫“黑顶”,实力非常强,安插的耳目可能遍及辽东。
而高务实和李成梁之间关系不睦也非一日两日,黑顶在李成梁府上有人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高逸民既然能答应让黑顶“代劳一二”,查出这个佟惟勋的身份想必不难,难的还是让这个佟惟勋早些认罪。
不过现在曹簠不管了,黑顶有黑顶的手段,只要这事不让他曹簠操心就好。
“好,多谢高兄弟!”曹簠立刻拱手谢过,然后问道:“那接下来我这边就先把此事放一放,等黑顶查明再说?”
高逸民表示认可,曹簠又道:“努尔哈赤怎么办呢?他的亲弟弟舒尔哈齐可就在我军中,要是罪证确凿,杀了祭旗也是可以的。”
高逸民连忙拦住,道:“舒尔哈齐万不能杀,不过大帅可以把他找来质问。此事罪证确凿,舒尔哈齐本人也不善言辞,肯定被大帅问得哑口无言,然后大帅可以大骂他一顿,最好能让他对努尔哈赤心生不满……”
话说到这个程度,曹簠当然明白高逸民的意思了——这和大明在辽东对女真人的态度非常一致:拉老二,打老大,永远不能让谁格外冒头。
老二虽然不如老大,但通常也差不了太远,而在大明的支持下就更不同了,很可能够和老大掰掰腕子。
曹簠心领神会,笑道:“好,高兄弟,一会儿我就把他叫过来骂一顿。”
高逸民也跟着笑了笑,道:“总戎不妨对他说,努尔哈赤做了这样的事,却还把他派来我军军中,恐怕是要借刀杀人。”
曹簠一愣,继而大笑:“兄弟高见,本帅待会儿就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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