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务实仔细思考了一番,忽然觉得这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就是人了,难怪红太祖说“与人斗,其乐无穷”,不过他想到这一点倒不是因为要和谁斗,而是感慨于黄芷汀的成长与进步。
韩非子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大明朝没有按他说的来,结果历史证明大明错了。固然大明有不少“宰相”并非“起于州部”,但也堪称良相;不少猛将并非“发于卒伍”,但也堪称能战。
可是,比例呢?
不能因为高拱这样的良相没有“起于州部”就认为良相无须起于州部,因为高拱原本就是官宦世家出身,跟着其父辗转了多地,而且三十好几才中进士,他是知道地方上有些什么问题的。
不能因为戚继光这样的名将也是世袭出身就认为猛将不必发于卒伍,因为戚继光生平第一战就差点打输了,要不是靠着自己的神射当场爆了对面敌将的脑袋,他估计就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正因此,他这才认识到光是自己有本事并不足够,一定得练出一支精兵,才能发挥指挥才能。
而且,大明有几个高拱,有几个戚继光?
世宦、世将之门的子弟固然有从小熏陶、耳濡目染的优势,但真正想想,他们之中出现杰出人才的比例其实也并不高。承平时期或许尚可维持,可一到天下有变,问题就大发了。
想想明末之时,世宦世将之家真正表现出有杰出才能的人多吗?不多。难得有个吴三桂还算几把刷子,人家还降清了。到最后指望有人力挽狂澜于既倒,全是做梦。
由此可见,大明朝对人才的培养,从制度和模式上就有问题。
高拱在吏治改革的时候曾经给天下官员设立了“人事档案”,经常重用一些在地方上政绩斐然的官员,但他作为一个典型的“保皇党”,在这件事上的“格局”其实也不够,因为他这个格局顶破天就是在吏部这个层面做出的改革,而且还有赖于后来的吏部尚书们都遵循他的这个规则,否则就会失效。
在高务实看来,这种改革也得从顶层改起。阁老们早年都在翰林院,的确见识了无数的前辈阁老们是如何处理国家大事,是如何票拟、商榷,以及如何与皇上打交道。可是,这些都只是中枢层面的经验,谁知道他们做得对不对呢,谁知道他们的政策最后在地方上落实到什么程度,又起到了怎样的效果呢?
中枢的格局要有,地方的经验也不能缺,这样的人如果能入阁为辅臣,不敢说一定卓尔不凡,至少肯定是万金油,起码不会犯低级错误,考虑问题也会比较全面——中枢、地方,他都会尽量平衡。
黄芷汀的进步,就有点这样的意思。她十多岁就被迫代父母主持思明府的政务,虽然格局不大,而且很多事情都有传统可依,但也足以锻炼人了。后来与高务实相识,逐渐发现读书还是有用的,因此开始慢慢提高自己,同时也把土司领兵的本事发掘出来了。
但真正的进步,还是高务实北上且让她“留守”安南以后,黄芷汀的格局明显一步步变得高了起来,开始能够从整个安南考虑问题。在这次代掌南疆之后,这种水平继续提升,时至今日,竟然能先高务实一步发现这么多问题来了。
这固然和高务实离南疆太远,有些变化无法直观了解有关,但黄芷汀的进步却是必须肯定的。
她的想法整体来说很有道理,高务实也承认这一点,只是仔细思考很一番之后,高务实仍然敏感的发现,她可能还有自己的“小算盘”。
这个小算盘并不是要害他,恰恰相反,这小算盘的来源是黄芷汀仍然担心他在大明这样继续下去会有危险,因此很着急于将南疆的大权集中起来。
换句话说,她其实是希望尽可能快的让南疆拥有不惧大明的力量,因为只要有了这样的力量,一旦高务实在大明事有不谐,也大可以退走南疆,获得保全。
看来,上次的谈话对她影响很大,她还是希望选择一条最保险的路,不希望自己的夫君以身犯险。或许在她看来,只要高务实在南疆的基业足够强大,强大到大明也要投鼠忌器的时候,那么她的夫君即便身在京师,也是安全无虞的。
高务实不由得笑了笑,有些苦涩,但更多的还是欣慰。
通过分析探明了黄芷汀的心态,她提出的建议就很容易理解了。
高务实既然决定把暹罗在建的定南城当做将来的南疆核心,那么暹罗的力量就要加强,这就是在黄芷汀的计划中,暹罗要划走柬埔寨一半国土的主要原因。
而与此同时,安南划走了东南沿海的领土——大致相当于后世越南夺取的那部分,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安南是京华在南疆的基础,且安南南部一直是京华直接掌握的部分,这一部分划给安南,实际上就是直接划给了京华。
高务实老早就惦记湄公河三角洲了,黄芷汀当然很清楚,所以她计划让京华直接取得这部分地区。
有意思的是南掌国居然也分到了东北一角,而且黄芷汀没有说明原因。
虽然从地图上来看,南掌划走的这部分土地并不大,最多不超过柬埔寨王国的五分之一,而且还是东北波罗芬高原的土地,相对来说并不如何富庶和适合开发,但是要知道,南掌国在这里攻柬之战中可是一点力气都没出的啊,这里头显然有古怪。
高务实思索了半晌,终于猜到一种可能:这块地是给黄应雷移镇的。
换句话说,她其实是希望高务实把黄应雷从安南北部早些调离,就调去从柬埔寨划给南掌的这块领地上去。
高务实又想了想,觉得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但依然是七成有利,三成有弊。有利的部分主要是两点:一是可以让黄应雷与其余广西土司割裂开来,断了继续串联的路;二是比亚觉公主便又可以“回归南掌”,有利于南掌的稳定和牵制她那位弟弟——虽然原历史上她那弟弟没什么大威胁,但这样毕竟可以使南掌的顶层权力被分割开来,反过来让京华的地位更加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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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样也会导致一个弊端:黄应雷可能也会因此获得新的地位提升,不仅是统治区大了两倍,而且可以借助比亚觉公主的名望对南掌国拥有部分影响力。
这个提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京华只控制着一个南掌国,那高务实肯定不会同意这么做,但京华已经实际控制了几乎整个中南半岛,这局面就不算太糟糕。
因为高务实发现,按照黄芷汀的这个计划,黄应雷虽然实力加强了,但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却非常不利于他“搞事”。
这个位置,北边有万象警备军,东边有金港警备军,南边也有肯定会按例出现的金边警备军——三大警备军包围之下,他黄应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定南的手掌心。
高务实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然后又觉得黄芷汀真是不容易。
她作为姐姐,还是会想着给弟弟更高的地位、更多的领地,但作为高务实的妻子,又千方百计限制这个不安分的弟弟心中的野心。
高务实并不因为看穿了黄芷汀的心思而生气,反而还有些心疼她。
这是怎样的两相为难啊。就像他穿越前的时代,也经常看到一些新闻,因为姐姐是“扶弟魔”而导致夫妻关系破裂的情况,而在眼下这个宗族社会里,可想而知黄家土司内部因为黄芷汀的“飞上枝头变凤凰”多么兴奋,又多么希望黄芷汀给他们带去利益!
这种“希望”,肯定会转化为对黄芷汀的压力,让她左右为难。
如果她只是和寻常女子一样嫁入深闺不理事,那或许局面还要稍微缓和一些,可现在却大不相同——高务实把南疆全权都委托给了她!
在这种情况下,黄氏土司肯定认为这是“天助我也”,必然要想方设法去联系黄芷汀,让她多给自家人扒拉一些利益过去,并且他们还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种心态,并不能简单的看做“不忠”,实际上他们现在对高务实的忠诚度甚至可能是最高的时刻,因为高务实现在是“黄家女婿”了嘛,是一家人了。
可是,也同样是因为这个时代的风俗习惯,黄芷汀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从她出嫁那一刻起,夫家才是她的家,她必须要站在夫君的立场上来做事,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一边是血缘,一边是理智,怎么选?她毕竟也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女子”啊。
看来,她这次的举动真的是冥思苦想之后才做出来的,为此不知道费了多少神,才拿出这么一个基本上还算两全其美的办法,也难怪她会拉着这么多人一起附署。
其实她心里明白,在京华这样的体制下,再多人附署其实都不能给高务实真正的压力,就好比大明朝宫里的太监再怎么跳,要杀要剐也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
京华的情况也是如此,高务实是主,下头的人全部是奴。而且高务实这个主人不仅掌握整个经济命脉,还可以随意升黜任何人——下头的人既然从根本上身份一致,那他换谁上都可以,其他人巴不得取代上位者,你在京华内部再怎么身居高位,只要高务实一句话,下头的人就不会听你的,只会大喜过望来取代你,这你还怎么可能造反?
更何况京华这种体系实际上已经可以算是“近代军队”体系了,只要断了你的补给,你拿着火枪火炮也就是个烧火棍,而且自己手头还无粮无银,这要拿头造反吗?
所以高务实心里清楚,黄芷汀这么做,无非是希望他重视这件事。
这就麻烦了,因为从他的角度来看,柬埔寨这个王室还是要维持的。
为什么呢?因为大明朝对于藩属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尤其是对于“兴亡继绝”这个问题,大明尤其看重。当年大明打安南,一开始也是由于“兴亡继绝”。
那时候安南国内叛臣篡位,老王室后裔历经千辛万苦到了南京求见朱棣,朱棣一听就暴怒了,几乎是不顾各种反对,非要把这个人送回去当国王——当时他还真没有吞并安南的意思,之所以后来吞并,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那位送回去当国王的倒霉蛋挂了,王朝血脉断绝。
朱棣一看也有些傻眼,我兵都出了,你王朝绝后?那咋办,只好老子自己拿了算球,总不能便宜叛臣。
朱棣当时重视这件事,固然和他自己得国不正有些关系,但大明朝后来的皇帝们由于文臣们的教导,也对兴亡继绝重视得不行,所以如果现在高务实直接把柬埔寨王室给废掉,这在大明国内肯定要掀起一波骂战。
而且还有一点就是,朱翊钧的立场也必须考虑。虽说拿下柬埔寨这件事是朱翊钧当时答应了的,但朱翊钧可没说准他把柬埔寨王室给灭了,从皇帝当时面对的局面和他说那番话的语境来看,他明显是表示可以把柬埔寨变成第二个安南——也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同意,因为安南现在算内属,大明朝是赚了面子的。
所以黄芷汀要直接把柬埔寨吃干抹净,高务实是不能答应的,这会坏了他的整个布局。
不过,黄芷汀的瓜分方案本身很有道理,高务实认为完全可以做一些变通,把这个问题分为“明面上”和“实际上”两个部分。
叫来一杯浓茶,高务实盯着南疆堪舆图看了许久,终于提笔给黄芷汀写了回信。
“……据查,柬国臣事暹罗有年。今既逆反而为我所平,诚当再拾旧体,为暹罗之臣藩。暹罗为酬京华之功,可将柬国东部赠予……京华内部重整各镇,我内弟曰应雷者,既与南掌公主连理,可改镇阿速坡,以免公主思乡之苦……以上种种,皆由吾妻承意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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