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车”北上,出了地安门,果然便有更豪华的马车换乘,不过永宁公主没有注意到的是,今天接她的两辆马车都没有京华的“书与剑”徽标,甚至没有插上有“高府”二字的三角小旗。
那车把手没有胡说八道,换的这辆马车可比之前那辆好多了,至少车驾下面一定有被视为京华独门绝技的“弹簧减震”,而车里的装潢也绝非一般。
车内其他物什且不去说,单说那只要触手可及之处,就通通覆盖了大红正色的顶级雕花漳绒,这档次就上去了。
漳绒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天鹅绒——此物起源于福建漳州,眼下已经很是出名了。
而这马车之中不仅是用了漳绒,而且这些漳绒还使用了最新的雕花织造技术。
卫敏惊喜地看了看,转头对永宁公主道:“殿下,难怪人家都说高中丞富甲天下,拿漳绒覆满车里不说,您瞧这漳绒上,居然还有凤戏牡丹、五福捧寿的雕花图案,这可是宫里都没有的,奴婢今儿真是开了眼界了!”
永宁公主的心思却显然不在这些之上,随意应付了两句,连自己都不自己说了什么。
卫敏也不在意,又到处看了看,再次惊道:“呀,殿下,您瞧咱们脚下,这地毯好像是大食来的那种。奴婢以前在天锦坊看到过一块,只有小半张床的大小,竟然就要卖七百多两银子,贵得跟金丝织成的一般!
现在咱们脚下这块,似乎还比那张更大一点,这不得要上千两银子么?啧啧……唉,怪就怪咱们大明朝的规矩,否则您要是能釐降高中丞,真是连皇上的赐田都可以不要了。”
“休得胡说!”永宁公主总算有了些反应,稍稍瞪了她一眼,但马上又恢复到坐立不安的紧张状态中去了。
大概是长公主殿下平时比较好说话,卫敏倒不怎么害怕,反而劝道:“殿下,高中丞又不是老虎,您这么紧张做什么?放心啦,待会儿到了白玉楼,您找个借口把奴婢和其他人打发走,然后把香囊中那油纸包撕开一道口子……您说什么高中丞都会听您的,还怕什么?”
永宁公主听了,似乎下定了决心,但不料她反倒把腰间的织锦香囊取了下来,道:“本宫还是觉得不应该拿这个……我,我也不需要他听我什么话。”说着就伸手把香囊递给卫敏。
卫敏愣了一愣,连忙又反塞回永宁公主手里,劝道:“殿下,用不用得上自然是看您的意愿,不过这东西带在身上也不碍事,就当是以防万一嘛,您说是不是?”
以防万一?
永宁公主犹豫了一下,觉得也有些道理。她心中暗道:昨天出了那样的事,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怨我,万一他真的不高兴,我到时候打开香囊,他或许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这样一想,心防就松开了,永宁公主又犹犹豫豫把香囊再次挂在了腰间。
卫敏心里松了口气,生怕再刺激到了这位精神紧张的长公主殿下,干脆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高中丞怎么回事,堂堂六首状元,竟然会看上一个蛮荒异族的女土司……”
“住口!”永宁公主打断她的话,面上浮现一抹愠色:“别说高中丞,即便是黄都统,也不是你能非议之人。”
卫敏悄悄撇撇嘴,但还是道:“是,殿下。”
永宁公主见她不再多嘴,愠色渐消,却轻叹一声:“黄都统天姿国色,本宫是见过的,的确是……是高中丞良配。”
卫敏又撇了撇嘴,但刚稍稍张嘴,又很快闭上了,一脸不屑地微微别过脸去。
永宁公主见状皱眉,道:“那日你也在场,难道你不觉得?”
卫敏微微扬眉:“她是长得还不错,但良配么……奴婢可不觉得。高中丞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怎么就良配了?有道是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就算长得不错,给高中丞做个妾侍,奴婢瞧着也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永宁公主轻哼一声:“哟,人家黄都统好歹也是出身于数百年的望族,她若不配,莫非你配?”
“奴婢自然也是不配的。”卫敏摇头道:“可是殿下你不同啊,您才是金枝玉叶,要说高中丞这样的人中龙凤,奴婢瞧着也就您能配得上了。”
永宁公主别过脸去,垂下眼睑:“我?我是公主,且是孤孀,任这天下谁配他去,也轮不到我的。”
一番话说得黯然之极。
卫敏听了,却似乎很是不忿,说道:“说起这事儿奴婢就觉得离谱,早前洪武年间哪有这规矩?成祖时仁孝皇后还是徐家出身呢,难道她老人家不是千古贤后?而徐家更不必说,一门两国公,即便到了现在,那也都是南北勋贵领班……”
“你这例子举得不对,本宫是公主,你怎么不举临安公主的例子?”
临安公主,太祖长女,下嫁韩国公李善长之子李祺。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因为胡惟庸案被夷三族时,李祺因驸马身份得以免死。但免死归免死,夫妇二人和子女全都被流放到江浦,直至永乐元年病死也没能回京。而临安公主也受到牵连,同样直到永乐十九年病死他乡。
但即便永宁公主如此说了,卫敏仍然不服,道:“勋贵骄狂,洪武年间又多谋逆大案,哪能和眼下相比?似高中丞这般世宦之家出身,本身也是皇爷股肱之臣,他若能得公主釐降,自然只会更加忠心于朝廷。”
永宁公主摇头道:“既是皇兄股肱,就更不能尚公主了。”
“可洪武朝的驸马也不是不能做官呀……”
“行了行了,别提这些没用的了。”永宁公主叹道:“命就是命,求不来的。天下多少女子想做公主,她们求不来;我只想做个寻常女子,也一样求不来。”
卫敏见状,也叹了口气,但过了一会儿,却又道:“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过殿下,您现在的情况还是很特殊的,并非没有丝毫转机。”
永宁公主眉头一皱,道:“你又想说什么?”
卫敏小声道:“皇后娘娘素来端淑重礼,若非是皇爷交待,她恐怕也不敢随意赐您宫禁凤牌,让您能自由出宫,这一点殿下应该不会怀疑吧?”
永宁公主没说话。
没说话就是默认了,于是卫敏继续道:“既然是皇爷的意思,那皇爷赐下宫禁凤牌,难道真的只是方便殿下出宫踏青?恕奴婢直言,若只是方便殿下踏青,皇爷直接下一道口谕便是了,何须这样拐弯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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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公主仍不说话,但交叠在两腿之上的双手却不禁互扣了起来,微微有些用力。
卫敏便叹了口气,苦笑道:“皇爷就只差明说了,以奴婢这般愚钝之人都看得出来,殿下还要装作不知道么?”
永宁公主的脸颊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彤云飞起,听了这话,用细如蚊蝇般的声音道:“皇兄乱来而已,我岂可那般不知廉耻?再说,高中丞是君子……”
卫敏摇头道:“殿下这话,奴婢实在不敢苟同。梁邦瑞说是驸马,实则满门尽是欺君罔上之徒,别人不知道,殿下还能不知道么?若说他是个正经选中的驸马,却在那时不幸死了,那殿下说自己该守女节,倒也无妨。可这等欺君罔上之徒,皇爷没把他凌迟处死就已经是厚恩了,凭什么殿下还要为他守节?他根本就不能算是殿下的驸马!”
永宁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如何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如何看。我身为长公主,自小锦衣玉食,无论这是否是我本愿。但既有所受,当有所予,我总该为天下女子做一表率。”
卫敏愕然片刻,叹道:“奴婢浅薄之人,只觉得这太不近人情了。”
永宁公主勉强一笑:“人情?天家有时候可讲不得这些……”
“那可不尽然,殿下。若说天家讲不得人情,皇爷这么做却该如何解释?”
永宁公主一时语塞,好半晌才微微摇头:“我知皇兄是好意,但我不敢受。况且这种事也勉强不得,我总不能那般不知羞耻,去……”说到此处,她的脸又红了。
“殿下就是顾虑太多,您怎么知道高中丞不是也如这般想,所以才不解风情的?”
这话简直太露骨了,永宁公主连脖子都红了起来:“不要再说了!”
但她虽然不准卫敏再说,心里却扑通扑通一阵狂跳,一个抑制不住的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不断盘旋:他真的只是碍于身份,才总是对我规规矩矩的么?如果我不是公主,他会不会也……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她想着想着,想到了黄芷汀,又不禁有些泄气,暗道:可是那位黄姑娘长得是真的很漂亮,我若跟她相比,只怕也……不过,黄姑娘读书少,我在这一点上总该比她强一些吧?
永宁公主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了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总之直到马车停了下来,车把手在外头恭恭敬敬请她下车时,她才抛开这些思绪,整理了一下仪容,端然下得车来。
车外早已不是城内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近两丈高的高墙,中间的大门很是独特,并非木质加铜钉铜皮的构造,看起来竟然像是两扇精铁打造的铁门。
此地想必就是京师近年来最著名的别院,见心斋白玉楼了。
永宁公主正打算叫卫敏去叫门,谁知此刻大门缓缓地打开了,高务实穿着一身燕居道袍,正站在门后朝她笑了笑,施施然走上前来。
“朱姑娘赏脸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务实喜不自禁。”高务实拱手一礼,然后伸手虚引:“姑娘里边请。”
永宁公主先是有些发懵,然后才有些明白过来:他故意称我为朱姑娘,莫非是提醒我今日只是私下相会,不论身份?不对,身份就是身份,哪有真正不论的?他这么说的意思应该是故意装作不知我的身份才对……
永宁公主忽然有些期盼,暗想:若他真能不把我当公主看待,不知道会怎样对我?
只是,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公主,一时反倒不知道在自己“不是公主”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回答这句话了,迟疑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道:“冒昧拜访,打扰高中丞了。”
高务实笑道:“此处却没有什么高中丞,姑娘若不嫌在下粗鄙,叫我高务实便是。”
还真是不论身份么?
永宁公主忽然有些兴奋,仿佛脱了樊笼的金丝雀儿,眼中多了些平日没有的神采,嫣然一笑:“可不敢如此称呼高龙文,那……奴家就斗胆称呼一声高公子如何?”
一提“高公子”,她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旧事,心情都为之敞亮了不少,笑容也更见生气。
高务实哈哈一笑:“使得,使得,姑娘愿意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不过如今虽然春暖花开,毕竟风中还有些许寒气,咱们还是进去再慢慢聊,姑娘以为如何?”
“有劳高公子引路。”永宁公主面上的笑容也已是春暖花开的模样。
高务实完全忽视了她身边的卫敏,引着她便进了大门。
这铁门之后又是另一番风景。正如昨日卫敏向她介绍的那样,白玉堂附近的庭院与大明的风格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那种精致的假山影壁,没有旁逸斜出的梅枝桃花。这庭院给永宁公主的第一感受就是“大而整”。
大是指空旷,整是指整齐。这里宽阔的嫩绿草坪,怕不是有中极殿外的广场大小,而路边丛林也修建得整整齐齐,宽约半丈,高约半人,笔直两条。
而这巨大的草坪正中间,则是一个长方形的人工小湖,丝毫不像中式园林的小池塘那样天然,形状毫无规则。
这人工小湖挖得笔直整齐,仿佛一点也不介意水在庭院中应该是起“动”之意的作用,反而故意做成这般规整模样。
但若说无视“动”的意境,却也不然。那人工小湖的中间,有个极其复杂而精美的喷泉。这喷泉竟然分了好几层,下面三层只是如台阶一般,里头都有储水,并因为喷泉的关系,一直往外流出圆形的瀑布。
上面也有三层,皆雕刻成盘状,每一层都往外涌出水流,不仅也有圆形瀑布,而且射向四面八方,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流光溢彩,近乎虹霞。而那三层圆盘石雕上似乎还雕刻着十分立体的人形,只是眼下看不太分明。
“果然好美!”永宁公主的心情一下子快活起来,问道:“可这泉水是如何喷涌出来的?”
高务实笑着一直旁边不远处的一座高塔,道:“那塔看似浮屠,其实是一座水塔,上头储存了大量的水源,塔与喷泉相通,通过虹吸原理使喷泉喷水……姑娘若有兴趣,待会儿在下慢慢解释如何?”
“那现在呢?”永宁公主嫣然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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