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闲闲地给两广总督张任写了封信询问澳门转租的问题之后,高务实随便看了会儿书就早早睡了。
次日一早起床,在院子里锻炼了一会儿,沐浴一番,用过早点,正琢磨要怎么打发时间,忽然高陌匆匆跑了进来,一见高务实便道:“老爷,您被弹劾了。”说着,就递了个条陈给高务实。
条陈就是抄件,也就是弹劾他的奏疏副本。
高务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懒得猜,直接拿过来就看。一看之下才知道,居然是因为昨天进宫与永宁公主见面的事被弹劾的。
抄件上不仅有落款,还有明显是刻意加上去的几句话,这几句话是介绍弹劾者的身份:此人名叫黄兆隆,隆庆五年进士出身,时任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浙江余姚人。
高务实知道这几句话应该是司礼监有人特意写给自己做提醒的,至于是黄孟宇的人还是陈矩的人,那都不重要。
黄兆隆?高务实想了想,似乎对这人没什么印象,他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关心”自己这个辽东巡抚的举动倒不奇怪,毕竟山东和辽东行政近乎一体化。
中枢层面的某某道监察御史和外任的巡按御史并不是一回事,巡按御史一地一个,权力巨大,而某某道监察御史则通常有一群——比如山东道监察御史一共就有十个。
两京十三省的这类监察御史一共一百多人,高务实认不全很正常。
不过……隆庆五年辛未科的监察御史弹劾他高务实,这还真有些诡异,倒不是因为那年已经是高拱当政的时期了,也不是因为那年的主考官是张居正,而是隆庆五年距今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啊!这位老兄中了进士之后,在中枢混了十二年,居然还只是一个普通御史?三年一小考,九年一大考,你就算是拿不到上佳考评,拿中评熬资历也应该熬到升迁了啊?
高务实忍不住嘲讽道:“十二年原地踏步,终于发现了一桩能立刻出名的好买卖,兴致勃勃弹劾起我来了。了不起,了不起,这眼光真是没谁了。”
然后转头朝高陌问道:“这人的履历查过了吗?”
高陌强忍着笑,点头道:“倒是不必查——司礼监给了,是陈督公随条陈一起送来的。”说着便又递上另一条陈给高务实。
高务实接过看了几眼,口中啧啧称奇:“此公生于嘉靖十五年,中进士时是三十六岁,这还算正常。可是与他同科的梁鸣泉公现在已经是部堂之尊,而此公现在已经快要五十了,却还在监察御史上瞎混。
我本以为此公或许是与海刚峰当年类似,一腔正气却不通为官之道,谁知道他竟然总是只会拿这些事上疏。”
他伸出手指,弹了弹那条陈,道:“你瞧瞧,万历元年上疏,说两宫数次与首辅、次辅‘密会’,是‘行为不检、为上不尊’,结果被皇上下旨严斥,顺带贬官外放商州判官——我看皇上当时还是太客气了,说这种作死的话居然没挨廷杖,黄御史恐怕失望得很。”
“万历四年他考评不错,又调回京师,这次老实了两年,没有什么大举动。谁知道就快要三年考满,碰巧我三伯亡故,皇上一力坚持要追谥文正,这位黄御史倒好,一天写了三道奏疏表示反对。
结果皇上虽然没搭理他,却把我那些师兄们得罪狠了。于是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由许师兄亲自动手,把他再坑了一回:调外任宁州同知,明升暗降。”
“到了万历九年考满,他老兄居然又回京了,这次倒是运气不错,还升了官,任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正六品。
但是很可惜,没过多久我打下了安南,莫茂洽派人上京朝贡,这位黄主事负责接待。不料这一接待居然出了麻烦,刚刚把人安排进住处,那房子居然走水,烧伤了一个安南使臣侍从。于是这位老兄又被贬回七品,继续做监察御史。
他可能觉得跟我高家命里犯冲,从这次起就开始卯着跟我作对了:我平定安南有功,皇上下旨封赏,他上疏反对,说‘此非义战’;我以全权钦使出塞指挥作战,他上疏说我‘越权起衅’;打完漠南大战,皇上下旨酬功,他又上疏说我‘耗尽府库’;我做了辽东巡抚,以市圈计杀叶赫二酋,他上疏说我‘不教而诛’……”
高务实一脸无奈,笑道:“我怀疑这位仁兄现在可能只要看见我的名字,就恨不得搜肠刮肚找出点问题来骂,可我实在不明白,我到底是哪儿得罪他了。”
他话是这么说,但神态很是轻松,显然根本没当回事。
但高陌却提醒道:“老爷,这次和此前那些都有点不同。”
“是么?”高务实微微一怔:“哪儿不同了?”
高陌道:“此前那些弹劾,什么‘此非义战’、‘越权起衅’、‘耗尽府库’、‘不教而诛’等等,他上疏的第一时间皇上就批复了,每次都是严斥。但这一次却不同,皇上今天早上就看到了这道弹劾,但却没有批,而是留中了。”
咦?
高务实稍稍皱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在某些朝代,留中的意思大抵是皇帝觉得不重要,或者一时犹豫,不知道怎么批好,所以打算“先放一放”,而下头的百官也不会因此有比较特殊的理解。
但大明不同,大明的留中,尤其是对于弹劾重臣的奏疏留中,经常会被认为是皇帝起了疑心——因为如果没有生疑,皇帝是会立刻下旨严斥的,这本身也是皇帝维护重臣的表现。
那么反过来说,皇帝没有立刻下旨严斥,而是选择留中,通常就相当于是给了外廷的某些人一颗信号弹——来,继续弹劾,朕倒要要看看这家伙究竟又多坏。
高务实当然深知这些套路,所以他也收敛了笑容,眉头皱了起来,起身踱起方步,盘算自己到底哪里做了什么让皇帝严重不满的事情,气得他把弹劾的奏疏都留中不发了。
可是想来想去,他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来。最近的几件事,自己处理得都挺到位的啊,前几天朱翊钧的表现也完全正常,丝毫没有对自己不满的意思。
凭什么突然就来这么一手呢?难道真是因为见永宁公主?可是也不对啊,见永宁公主是有皇后懿旨的,也就是说皇后知道并且点头了,这在“法理”上就完全不成问题。
朱翊钧就算事前不知道,但事后皇后应该也会告诉他才对,而即便他有所不满,也首先应该跟皇后理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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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关我什么事?我特么只是个奉旨行事的!
“这件事诡异得很,一时半会儿我也理不出个头绪来……”高务实沉吟着道:“这样,分两头来应对:我这里先写好自辩疏,顺带请辞;你去联系一下黄、陈二公,了解一下宫里的详情,尤其是皇上的情况,最好能知道皇上留中不发的具体原因。”
高陌点头应了,也不废话,拜别高务实就往外走。高务实则叫人润笔备墨,打算先把自辩疏写了再说,反正写自辩疏是大明高官们的经常性任务,熟门熟路得很,他高务实写得也不少了。
至于交了自辩疏就得闭门谢客什么的,那都无所谓,没人来烦正好,春眠不觉晓嘛。
然而意外发生了,他还没开始动笔呢,高陌居然又回来了,一来就道:“陈督公派人来请老爷一晤,地点在他的外宅,教忠坊的那所。”
宫里的大宦官们在京师都有外宅,而且大多不止一处,很有些都是皇帝赐的,来源五花八门,但大抵是以追缴的犯官赃物为主。
陈矩倒是宦官里比较廉洁的那一类,但同样也有外宅,而教忠坊离高务实所住的昭回靖恭坊很近,往东过一条大街便是,英国公府也在那边。
不过高务实听了这消息,心情倒是越发沉重了。
如果说黄孟宇的个性是粗中有细,那么陈矩就是一贯谨慎,跟高务实自己类似。弹劾的事情现在只是过去一个上午,陈矩居然急得亲自出宫来和自己见面?
该不会朱翊钧以为我非礼了他妹妹吧?卧槽,这误会可不能有。
情况紧急,高务实也不敢多想,赶紧换了身衣服就走。说起来古代就是这点不好,做不同的事,见不同的人,总是要换衣服。
不过这次他不仅不敢穿他的坐蟒袍或者三品官服,甚至连半公半私的忠静冠服都不敢穿,直接套了一身藏蓝道袍就出门了。道袍这玩意儿在大明可不是专供道士穿的,实际上只要是个读书人就能穿,甚至有些连童生都考不到的乡下员外也喜欢穿,最不显眼了。
到了教忠坊,路过英国公府,好巧不巧的碰上了英国公张元功的弟弟张元德出门。
成国公朱应桢和英国公张元功是高务实在靖难系勋贵中的两大主要臂助,而张元德是张元功的亲弟弟,自然跟高务实也熟络得很。高务实都换了便装了,仅仅带着高陌和另一名护卫家丁三个人走,居然都被张元德瞧见了。
张元德也只带了两名家丁,一看见高务实这副打扮,连忙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他,满脸诧异地问道:“求真兄何以白龙鱼服?”
高务实本来心里着急,不想跟他闲扯,但已经找上门了,也不好不给面子,只好道:“应邀去见一位朋友而已。”
张元德忽然神情诡异地左看右看,然后压低了声音道:“求真兄的这位朋友,莫非是一位国姓女子?”
高务实先是一愣,继而大惊失色,忙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所谓国姓,就是姓朱,而国姓女子,那就是朱姑娘了。
老子现在怕的就是朱姑娘!
张元德嘻嘻一笑,摆手让自己两名家丁退后,然后挤眉弄眼地道:“都是自家兄弟,求真兄还瞒我做什么?四公主的事咱们都清楚,她釐降之前本就倾心于你,只是碍于祖制……后来的事就更不必说了,我记得她甚至都没和那个该死的痨病鬼圆房,现在偏偏又成了孤孀,你俩……”
“我俩什么都没有!”高务实瞪大眼睛:“你都是从哪道听途说四公主和我有什么瓜葛的?”
张元德依然毫无正行,一副你懂我也懂的模样,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又不是那个黄兆隆黄御史,你怕我说什么呀?你就算搬去长春宫住,我也只会大声叫好。”
“你少胡说八道,再这般口无遮拦,今年的分红直接扣了。”
对于这种脖子上几乎挂着免死金牌一般的人物,能威胁他的地方很少,高务实也只能拿分红说事,好在这个威胁效果明显。
“诶诶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张元德连忙道:“行行行,我不说行了吧,你不是急着要去见她么?去吧去吧,我……呃,我赶着去看促织,回见回见。”
“站住!”高务实立刻把他叫住,也不管张元德一脸便秘的神情,沉着脸问道:“我刚才问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你还没回答我。”
张元德苦笑道:“这可真是为难人啊,我说吧,你又要扣分红,我不说吧,你偏又抓着让我说……你这是找茬啊。”
高务实没好气地道:“少嬉皮笑脸!本来只是一点小误会,我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现在看来,只怕我这脑袋都有些不保险了。事关重大,赶紧如实道来。”
张元德将信将疑的打量了高务实一下,不可置信地道:“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以我的观察来看,要不是祖制所限,皇上应该挺乐意做你大舅子的。”
高务实把脸一沉:“还废话?”
“行行行,不废话。”张元德叹了口气:“但你让我怎么说呢?现在他娘的全京师都知道你昨天去宫里见了四公主,而且两个人在房里呆了几个时辰,太监宫女什么的全都被打发在外面等着……话说你身体挺好啊,是不是提前吃了什么海参海马之类的玩意?这些东西辽东应该挺多的。”
“滚!”碰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高务实气得脸都绿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高陌连忙跟了上来,忧心忡忡地道:“老爷,这情况不对啊……”
“废话,我还没瞎!”高务实这会儿脾气已经上来了,咬牙切齿地道:“这摆明了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谣言!”
不过说完这句带着怒气的话,他就站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微微眯起眼,冷冷地道:“看来我的对手们终于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对我下手了,真是可喜可贺的进步。不过这厮千算万算,恐怕还是算漏了一些地方……哼,走着瞧。”
他再次迈开脚步,口中道:“不着急,先去见了陈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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