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罕浩特,“大蒙古国”现在的“首都”。
此处也是一座城,一座土城。这城并不算大,也就比脱脱城强个一星半点儿,肯定比不上大板升城,也比不上归化城。
但它依然是大蒙古国的首都,因为大蒙古国的可汗——扎萨克图汗图们驻牧于此,而号称“中央察哈尔万户”的察哈尔部也正是此地的守护者。
关于“察哈尔”的词义,据蒙文文献中说,“察哈尔”是古突厥语,意为“汗之宫殿的侍卫”,全称为“好陈察罕儿”,其在蒙古的起源,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及其妻唆鲁禾帖尼的属民。
察哈尔在蒙古各部落中,应该说是一个十分特殊的部分,他的部民主体始于成吉思汗创立怯薛军,也就是常备的禁卫军。怯薛制度作古后,于北元达延汗时期中兴,建立大汗护卫军,即察哈尔部。在原本的历史上,林丹汗抗金失败后,察哈尔部部众离散衰微。
成吉思汗的怯薛军,是当时蒙古民族的精华所聚,是按照成吉思汗的旨意,从万户长、千户长、百户长和自由人的儿子中挑选的品行端正、武艺高强、相貌端庄的人组成的大汗护卫亲军。在战争中,怯薛军具有极强的战斗力,是成吉思汗大军的中流砥柱,披坚执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为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各部,西征花剌子模,南征西夏、金建立了不朽的功勋。
怯薛制度虽然早已作古,但怯薛军的精神,早已成为蒙古文化核心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达延汗建立的大汗护卫军身上得到继承和弘扬,这才有了中央察哈尔万户的出现。北元大汗脱脱不花、满都鲁、达延汗等,都直接统治着察哈尔万户。
早年蒙古西征后的察哈尔部,原驻牧于阿尔泰山,后来达延汗重新统一了蒙古各部,分封诸子统治左右翼六个万户。彼时达延汗自驻察哈尔,为左翼三万户之首,统领全蒙古。
大汗直接统领的就是察哈尔万户,因此,察哈尔部便成为居正统地位的宗主部,成为蒙古各部的中心,其汗为蒙古各部的“共主”,察哈尔领主世袭蒙古汗位,此后在原历史上共经历六主大汗。
明末时期,由于土默特部的持续内讧,察哈尔部曾一度称雄漠南。后金崛起之后,努尔哈赤采取武力打击与政治拉拢的手段,对蒙古诸部进行分化瓦解。察哈尔万户的敖汉、奈曼等部先后归附了后金,努尔哈赤南下时,察哈尔的林丹汗与之进行了殊死战斗,一直到林丹汗兵败,走殁于甘肃大草滩。
次年,其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在后金的围困下率部投降。从此,蒙古的正统汗权被女真人攫取,普天下的蒙古人没有了自己民族的大汗。
眼下的蒙古人还不知道他们“将来”的境遇,对于自己本民族的大汗图们汗并无太多敬意,甚至没有多少好感。包括名义上顺从于图们汗的内外喀尔喀部,其实都经常性对他的旨意阳奉阴违。
至于土默特,那就更不必说,昔年若不是畏惧俺答吞并,察哈尔部也不会东迁了。
直到万历四年时,图们汗才用“五执政”制度把大汗的权威稍稍树立了一下,顺便恶心了俺答一把,使他不得已将自己的长孙扯力克派来察罕浩特做那所谓的执政。
那一年,图们汗召集东蒙古诸万户,制订《图们汗法典》,颁行于全蒙古,并指令左翼察哈尔万户的阿穆岱洪台吉、喀尔喀万户的速把亥、右翼鄂尔多斯万户的切尽黄台吉、永谢布万户阿苏特部的哑速火落赤把都儿、土默特万户的扯力克五人依法执政理事。
此举意在重新统一蒙古,恢复大汗的权力,图们汗也因此被尊称为扎萨克图汗。
不过嘛,也就仅此而已了,五执政在察罕浩特其实也就是打酱油,实际上并没有多少需要他们“执政”的事。
其实想想就知道,蒙古人的习惯,说话管不管用首先看拳头大不大,这五执政只有脑毛大出身察哈尔,其余四人的部落都远在千里之外,根本借用不上,自然说话也就没什么效果了。
久而久之,其余四位执政基本就是挂名领工资,在察罕浩特混吃等死的节奏。
至于脑毛大,他出身于察哈尔八大营之一的克什克腾部。这个部落一开始是由达延汗第六子斡齐尔博罗特所领有,后来世袭。
克什克腾部驻牧地距蓟州边墙大约有两千五百里。可见这个部大概是在察哈尔万户驻牧地的最北边。
“克什克”也有“怯薛”之意,在这里的意思是“值班”,克什克腾的意思也就是“值班人”。因此,这个克什克腾部就是护卫值勤部队,分班轮流值勤。护卫军成员来自万户长、千户长的子弟,任务繁重,待遇很高。
顺便提一句,这个克什克腾部对北元的历代大汗忠贞不二,原历史上额哲孔果尔降金后,才由成吉思汗后裔沙拉勒答率领部众降金,成为漠南最后一个降金的部落。
既然忠贞不二,脑毛大在五执政之中的“工作性质”就很明显了:他就是大汗的代言人。
比如在今天的五执政会议上,脑毛大的工作就是力图让图们大汗取得西进土默特的合法名义。
按理说,作为全蒙古的大汗,图们去蒙古的任何一地都应该是合理合法的,就算要照顾一下当地领主的面子,那应该也只需要代表土默特出现在这里的扯力克同意,他就能去土默特了。
但其实不然。
看一看五执政所代表的地区就知道,除了察哈尔的脑毛大和喀尔喀的速把亥之外,其余三人所代表的土默特、鄂尔多斯、永谢布都是出自右翼蒙古,在俺答死前,都是听俺答招呼的人。
而现在,永谢布留下了一少部分部众给辛爱之后,已经去了青海,离察哈尔足有大几千里之遥,他们根本不可能会怕图们,反而因为要和瓦剌等部作战,必须争取土默特的支持——因为土默特掌握互市,是他们除了牛羊马匹之外其他各类物资供给的来源,根本得罪不得。
鄂尔多斯的切尽黄台吉呢,之前就说过,他是俺答的侄孙,也是力主让鄂尔多斯听命于土默特的主要人物。他之所以这样选择,一来是俺答实力强大、威望卓著,二来也是因为互市贸易的大权掌握在土默特之手。
此前曾经分析过河套的情况,那地方因为有一大片沙漠,剩下的地除了放牧也干不了别的,所以鄂尔多斯现在比拥有丰州滩的土默特更迫切的需要大明的物资。相对比来说,土默特没了互市,还只是人口可能锐减三分之一,漠南霸权可能丢失,而鄂尔多斯如果没了互市,那就真是除了牛羊马匹之外啥都缺了。
他们这十多年互市下来,就好比已经走惯了大路,再去走羊肠小道的话,那只怕就寸步难行了。
所以当扯力克提出邀请图们汗率兵前往土默特“平叛”的请求之后,鄂尔多斯和永谢布的两位执政切尽黄台吉和火落赤二人立刻表示反对,认为大汗不应该带兵进入其他部落,不管名义是什么都不行。
代表察哈尔部的脑毛大当然是支持大汗去土默特“平叛”的,所以现在五执政会议形成了二比二平。
这个时候,喀尔喀的速把亥就成为了决定性力量。
速把亥出自内喀尔喀的泰宁部,一贯是图们入寇大明的得力帮凶,按理说他应该会支持图们。
然而当轮到速把亥发言时,速把亥却面无表情地道:“我也反对。”
脑毛大顿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反问道:“什么?你反对?你反对什么?”他一时还以为自己理解错了。
速把亥却对脑毛大的惊讶无动于衷,认真地再次说道:“我反对大汗去土默特。”他打量了眉头深皱的扯力克一眼,摸着胡子道:“土默特的事情,应该有土默特万户自己解决……阿勒坦当年什么时候要我们过问土默特的事来了?”
阿勒坦就是俺答,俺答当年自然不会让别人插手土默特的事,只有他插手别家事的份。
这句话虽然意有所指,但切尽黄台吉和火落赤却都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脑毛大怒道:“速把亥,你是不是糊涂了?”
“我清醒得很。”速把亥把眼一闭,身体向后微微一靠,平静地道:“与其去插手土默特的家事,我更乐意去辽东抢一把……我得到线报,明人正在山海关囤积物资,从规模上来看,这批物资非常庞大,我认为那肯定是要运到辽东去的,如果能够抢到手,这批物资够我们吃用好几年了。”
坐在上首旁听会议的图们汗没料到速把亥会临阵倒戈,面色难看地宣布休会了。
回到自己的“宫殿”,图们汗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气得都布满了血丝,脑毛大随即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大汗,速把亥这老狐狸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反对大汗西进土默特?难道有人收买了他吗?”
“没有人收买他,他只是在打自己的那点小算盘。哼,这个鼠目寸光之徒!”图们汗咬牙切齿地道:“他只是怕,今天我能去土默特,明天就能去喀尔喀,到时候他就不是依附于我,而是只能投靠于我了!这些人没有一个把全蒙古的利益当回事!”
道理是不错,只是……这是蒙古的痼疾啊,从成吉思汗起就是这样了,分封制只能造成分裂,不可能造成统一。后来达延汗又统一了一次,结果接下来又是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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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定要说达延汗统一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大概就是废除了太师制度,从此以后的分封基本上就只有黄金家族孛儿只斤家的份了,算是杜绝了外姓权臣掌权的机会吧。
但实际上,搞得“台吉多如狗,领主满地走”的人可不就是达延汗?鬼知道成吉思汗的子孙这么几百年下来已经有多少了。大明的宗室虽然也多,好歹还只是供起来养着,孛儿只斤氏的子孙,那可是个个都要分封的啊,都要部众、草场的啊。
打小算盘?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我只是一部之主,又不是全蒙古之主,你让我考虑全蒙古?也不是不行,那你先把大汗让给我来当当啊。
脑毛大叹道:“我还以为他只是利欲熏心,真的瞧上山海关的那批物资了呢。”
图们摆了摆手:“那条理由倒也未必全是假的,本汗也得到了线报,说蓟镇和辽东都在清点物资和囤积物资……你还别说,这事儿还真有点奇怪。”
脑毛大诧异道:“真的有大批物资要送去辽东吗?大汗,速把亥收到的山海关附近的消息是真的?”
“真的又如何?”图们叹息一声:“现在不是隆庆元年的时候了,再想跟当年那样,可不容易……戚继光和李成梁这两个人,一个都不好对付啊。”
说到隆庆元年那件事,脑毛大也不禁叹息,道:“当年那样的大胜,真是回想一下都觉得痛快啊。”
他们俩说的这件事,跟蓟镇这些年的防务水平变动关系很大。
昔日,嘉靖四十三年的初春,图们汗冲击山海关等关隘未果,到三年后的隆庆元年终于得逞。这一年秋末时节,图们汗的十万人马拆毁河岭等处明军疏于防守或干脆无人防守的长城二十九处,冲破界岭口关守,一举攻占台头营。
之后,蒙军分兵到抚宁、卢龙、昌黎、乐亭等县到处烧杀抢掠,并欲攻占和捣毁昌黎县城。昌黎县城被围攻达四天之久,昌黎军民拼命死守,才未失陷。
短短数日间,昌黎、抚宁、卢龙、乐亭等县被杀害的黎民百姓多达一万两千五百余人。
朝廷闻讯之后,急调时任辽东总兵王治道领兵入山海关,与时任蓟镇总兵李世忠统帅的部队从东、西两面截杀犯境的蒙军,并派时任辽东巡抚魏学曾入驻山海关镇守。
几天后,蒙军向义院口方向突围,在义院口又拆毁长城十六处,夺路而逃。
不过他们运气有点差,待逃至棒槌崖时,遇大雾迷路,战马失蹄,坠落深涧者众多。
当时正是新君即位,朝廷内部又碰巧徐阶开始打压高拱,而徐阶只是个官僚,争权有一套,边事几乎没去管,于是明军的战斗力也就不必多说了。因此真正打仗的时候多不敢战,战后却争抢蒙军自坠棒槌崖的死者首级报功。
不过此战还是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就是开了辽东镇与蓟镇联合作战的先河,两镇之间的互动由此始。而能把两镇的防务紧密结合起来的契合点则非山海关莫属了。
在嘉靖年间,山海关及其邻近地区的长城因多次遭到冲击,险情不断,均陆续加以修补,但建筑格局并无大的变动;到隆庆年间,在戚继光到来后,这一带的长城防御建筑与设施才作了大的改动。
隆庆继位登基之后,基本上一直都是跟着高拱的理政思路行事,为改变畿辅地区屡遭侵扰的险恶局面,遂决定调用在南方御倭立有大功的戚继光和谭纶到北方整饬边防,训练边兵。
隆庆二年夏,在新任蓟辽总督谭纶的鼎力举荐下,朝廷任命年轻时曾在蓟镇数度戍守的戚继光以都督同知职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后又任命其担任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处地方总兵。
于是,戚继光在朝廷的支持下,在整顿、训练守边部队的基础上,开始大力整修蓟镇的长城防御工事。
嘉靖年间,宣府、大同一带的长城在修治时,建造了不少烽堠墩台,而蓟镇的一些险要地区的长城在修整时却没有增建墩台。
因此戚继光主张,蓟镇长城在再修整时应作大的改动:一是加高、加厚原有的边墙,在墙两面均设垛口,异常冲要的地区修筑重墙;一是在长城线上加筑空心敌台,作为边军驻守的御敌堡垒。
在此之前,蓟镇长城线上也曾筑有砖石小台,但小台之间没有紧密的联系,且台很小,既难以掩蔽士兵,又难以贮存军火器具,在实战中作用不大。戚继光决定“筑高台,建庐以栖火器”,并根据地形决定敌台的修筑地点和形式。
他认为,敌台间距要根据地形地貌,或近或远,紧要地区数十步或一百步筑一台,次要地区一百四五十步或二百步筑一台,两台相应,互相配合。
同时,有实战作用的敌台一般应高三四丈,周围为十二丈到十七八丈;要以巨石或砖筑台基,与边墙同高,向外突出一丈半左右,向内突出半丈有余;台分三层,中间虚空,四面留有箭窗,上层有垛口。
每台驻兵三、五十人,并贮备必要的器械、餱粮。在敌台之下,另有驻屯军队,与台上守军配合作战,防止敌军拆墙内犯。
当时高拱已经回朝主政,朝廷的财政状况开始好转,于是采纳了戚继光的建议,但因为财政也只是刚开始好转,没法投入太多,便把应建的敌台数目由3000座减少到1000多座。
戚继光和谭纶调配兵卒,开始了大修长城的工程,到隆庆五年,修起1017座敌台,并将沿途长城均视情况加以补修。当时,山海关地区在总督谭纶的亲自主持下也大动土木,在山海关两侧的长城,特别是角山、后角山修筑了不少敌台。
戚继光镇守蓟镇,训练兵马,整修长城,加筑敌台,再加上当时高务实给他提供了新式的火器图鉴,虽然还没有京华军工出现,但戚继光自行打造,也使山海关一带的防御能力大大加强,令前来侵扰的蒙古骑兵再也不敢轻易攻城。
此前已经说过,高拱的北部边防思路是“西怀东制”,所以准许戚继光在蓟镇大修长城的同时,又以把汉那吉投明事件为契机,完成了俺答封贡。
此后,图们汗和兀良哈朵颜部的一些人马虽然仍到山海关和山海关邻近的一些长城关隘窥探、进犯,但由于这一带敌台密布,已使他们很难再沾到多大便宜了。
主要活动在蓟镇长城外的朵颜卫部的长昂和董狐狸,在万历元年分别带兵进犯界岭口和桃林口,皆被戚继光率领明军打败,并受到追剿;万历三年时,长昂的叔叔、董狐狸的弟弟长秃进攻董家口,被戚继光派出追击堵截的明军活捉。
长昂、董狐狸等无奈,请求释放长秃,保证不再犯边,与大明恢复通贡互市关系,图们汗好不容易得来的朵颜部,又开始和他若即若离起来,气得他在察罕浩特大骂了好几天,身边人都不敢轻易靠近他。
俺达汗与大明和解,兀良哈的朵颜卫部也不敢再犯边之后,朝廷的主要敌对势力是侵扰辽东的图们汗部。
是时,戚继光根据“西怀东制”原则,逐渐把镇守蓟镇的重点放在了山海关一带,主要镇守山海关。
万历六年腊月,图们汗部的骑兵再一次蜂拥而至,猛攻山海关的南海口和寺儿峪。
戚继光指挥部队将这些蒙古骑兵击退,并解救了被蒙军抢掠的两千余名男女百姓。
当时,戚继光见南海口在冬季海面结冰后,易被蒙古骑兵由海边冲过,便在第二年派部将在南海口加修了入海石城,弥补了这一防守漏洞。
万历七年,即山海关长城的南海口入海石城修成的这年冬天,图们汗再次率领四万蒙古骑兵自锦川营进犯辽东镇。
事先得知军情的戚继光由山海关出兵,在狗儿河、石河炖两次与图们汗的部队交锋,迫使图们汗撤兵到数百里以外。
此战一举改变了驻守在山海关外的明军多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并进一步加强了蓟镇防务与辽东镇防务的结合,突出地显示了山海关在蓟、辽两镇防区之间的重要军镇作用。战后,已相继晋升为太子太保、左都督的戚继光,又以援辽有功被加封为少保。
图们所说的“再想跟当年那样可不容易”,指的就是这个局面。
正因为如此,哪怕他也跟速把亥一样得知了山海关有大量物资可能要运往辽东的消息,他也没怎么动心。
但现在看来,速把亥却似乎真的动心了。
全蒙古的大汗图们汗,一时头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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