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这边继续召集东厂的大珰们同高务实玩大家来找茬,却不料事情出了些意外。
次日,以张居正执笔拟票、冯保按例批红的对刘奋庸、曹大埜处理决议下发之后,在京众臣就觉得大事不妙,因为该决议甚至称不上处罚,作为对倾陷辅臣的处理而言,力度实在太轻了些:刘奋庸外调兴国知州,曹大埜外调乾州判官。
为什么说轻呢?刘奋庸原本是尚宝卿,正五品官。这个尚宝卿虽然是京官,而且职责是为皇帝掌管宝玺、符牌和印章,算起来也叫天子近臣,但实际上这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职务,甚至经常恩荫给一些元老重臣的子弟。
而兴国州,是武昌府所属的一个州,其知州乃是从五品。从尚宝卿降调为兴国知州,论品级只是从正五品降到从五品,论实权……说不定还更足了。
而曹大埜呢?原本是正七品的户科给事中,按照皇帝的手诏,不仅是要降调外任,而且是要求“从重严处”的,结果他外调乾州通判,这是个从七品官——这叫“从重严处”?
要知道,通判虽然在一州之内,是排在知州和同知之下的“三把手”,但由于通判同时还有监督知州之责,所以很多时候连知州都要给通判几分薄面,这可不是个虚职闲差。
这个处理结果,通俗的讲,就是不给高拱面子。
朝中诸臣没有料错,这个处理果然激怒了高拱,并且这一次他连高务实的劝说都没听,当天晚上就再次写了一道疏文。
次日,癸丑,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高拱再疏乞休,言:“大臣之道,上之以身报国,次之不敢以身辱国。今臣奏职无状,既不明报国,若再不明进退之节,而徒腼颜在位,是诚以身辱国,臣之罪愈大矣。天下后世其谓臣何?”
这一次,高拱干脆不提自己被诬了什么罪名,也不再多做解释,整个疏文的意思,相当直接:我再不退,有些人就始终盯着我咬,说我贪念权位,好好好,我也不解释了,我辞职总行了吧。
这就麻烦了,因为按照惯例,阁臣如此上疏的时候,皇帝只能做选择题:留阁臣,则要严惩诬告者;不严惩诬告者,那意思就是阁臣可以去矣——前次赵贞吉就是这么回家的。
疏入乾清宫,皇帝看了,顿时有些发懵。他完全搞不清怎么回事,心中还在暗想:朕明明处置了刘奋庸和曹大埜这两个妄言妄议的家伙,为何先生还要请辞?
隆庆忍住性子,一边命人去找冯保来,打算问个究竟,一边则去看另外的奏疏,结果孟冲不声不响地抱过来一大堆奏章,看起来起码得有几十本。
皇帝讶异万分,因为自从他染疾以来,司礼监已经尽量减少了直接让他批复的奏章,大多数都是直接按照内阁的票拟批红……怎么今天孟冲是吃错药了吗?
谁知孟冲也是一脸为难,小心翼翼地道:“皇爷,这些都是九卿和科道言官们请求皇爷慰留元辅的奏疏。按照祖宗制度,九卿及科道官的奏疏,司礼监不可不使陛下得知……至于其他部、院大臣们劝皇爷慰留元辅的奏疏,奴婢等已经先行按下了,还没给您拿来。”
皇帝听了,更是吃惊不已,这事明明已经处理妥了,怎么还闹得先生继续求退在前,九卿和科道上疏请命慰留在后?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不得不把奏疏一个个打开来看,原来这些奏疏,果然是以吏部尚书掌兵部事杨博为首的九卿诸大臣,及六科给事中雒遵等,并十三道御史唐炼等,各自上疏请慰留大学士高拱的。
皇帝看罢,也只能命孟冲以他的名义一一下旨慰勉,言:元辅辞位,朕已慰谕褒美,未尝听其去,诸臣无须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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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冯保来了。
冯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是刚刚被从东厂找来的,现在还处在一头雾水的状态,进来之后按照往常的习惯朝皇帝躬身一礼,就站直了身子等皇帝问话。
谁知道隆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就阴沉着脸道:“跪下说话。”
按理说,以冯保的地位,平时见皇帝,躬身一礼是很正常的,毕竟他有“钦差提督东厂太监”的头衔,甚至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称为“臣”,可现在皇帝居然直接让他跪下,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出事了啊!
冯保心中一紧,连忙跪下。本着少说少错,多说多错的原则,他匍匐着身子,一头磕在地上,却一句话也没说。
隆庆冷冷地问:“昨日让你传旨处置刘奋庸和曹大埜这两个蠢物,你是怎么办事的?”
皇帝这么一问,冯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顾不得张居正,立刻就道:“皇爷明鉴,奴婢拿了皇爷手诏就去了内阁,把手诏和皇爷的意思告诉了张阁老。具体的处置是张阁老拟的旨,奴婢看了下,确实都是降调外任,就给批红了。”
冯督公演技精湛,目光中有些惊惶,但更多的却是不解,惟妙惟肖,神气活现。
隆庆看了看,一时也没看出什么漏洞,皱眉问道:“究竟是怎样一个降调外任,你说清楚了!”
冯保便道:“回皇爷:刘奋庸左迁兴国知州,曹大埜外调乾州通判。”
有明一朝,州有两种,一种是直隶州,一种是散州,级别地位有些不同。隆庆也不记得兴国州和乾州各是哪一类,便转头朝孟冲望去。
孟冲虽然水平一般,但基本业务还是搞得定的,连忙道:“皇爷,此二州皆为散州,兴国知州为从五品,乾州通判为从七品。”
“刘奋庸也还罢了,那曹大埜是朕点名要严处的,怎么也只从正七品降到从七品?”隆庆一拍扶手,怒问道:“你是怎么和张先生说的?”
冯保心中暗骂:明明是张居正这厮不肯重处自己的徒孙,有爷们儿什么事?
当然这话除非他活腻了,否则肯定不能说,只能委委屈屈地道:“皇爷,奴婢照您的旨意办事,该说的都说过了,张阁老为何这般拟旨,奴婢这点能耐哪里能懂?要不……皇爷请张阁老过来问问?”
“宣……”隆庆下意识就要说“宣张先生来见”,但一个“宣”字才说出口,又自己打住了,想了想,改口道:“算了。”
然后示意孟冲上前扶自己站起来,走到书案边,道:“孟冲,备纸。冯保,你来研墨。”
孟冲一边给皇帝摊开一张条幅,一边小心翼翼地劝道:“皇爷,您要是有话给张阁老,让奴婢等传个口谕也就是了,太医说……”
皇帝摆手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道:“朕也不想动弹,可现在……算了,就写几个字,碍不了事。”
冯保研好了墨,躬身退到一旁,悄悄打量皇帝。
隆庆走上前,伸出浮肿的右手,有些吃力的提起笔,想了想,颤颤巍巍地写下四个字,把御笔随便一扔,喘着粗气道:“送去给张先生吧。”
皇帝可能是累了,没说让谁去送,孟冲不敢把皇帝丢开去做这件事,赶忙扶着皇帝回到御榻那边,又朝冯保使了个眼色。
冯保会意,连忙上前去拿皇帝的宸翰,却见皇帝写的四个字,乃是“和衷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