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等人。
英国公夫人从谢府吊唁回来, 进门便安排管事即刻处理与谢府的退婚之事,务必午饭前办妥。之后,她去松月堂一遍长孙, 见长孙仍然是她出门前的病容, 并无好转,英国公夫人闭闭眼睛, 转身离开松月堂,然后命人将四个儿媳『妇』都叫到她与丈夫居住的忠义堂。
自从陆濯大病,整个英国公府上下都浑身紧绷。
英国公夫人这一传令,陆濯的母亲贺氏、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贺氏最先到的, 因为她一直守在儿子的病床前, 婆母说有事商议, 她直接跟着婆母过来了。
人都到齐,英国公夫人看着除贺氏外的三个儿媳道:“谢老太傅突然离世, 谢府热孝,六姑娘不宜给守城冲喜,我已派人去退婚。叫你们过来, 是想重新给守城说门亲事,京城的闺秀们, 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
贺氏一听,眼泪哗哗地往下掉,脑袋已经转不动了, 光在那儿低头抹泪。
她的守城怎么这么命苦,拼命去打仗, 病入膏肓却赶上未婚妻家办丧事,连冲喜都要重新张罗。
英国公夫人瞥了眼贺氏。
她生四个儿子,除了贺氏是长子自己在边关遇见并非娶不可的小户女, 其他三个儿媳都是她亲自为儿子们张罗的望门闺秀,平时出门做客,三个儿媳乎能接触到京城内所有的待嫁的名门闺秀。
因此,新的长孙媳的人选,英国公夫人全指望这三个儿媳帮她推荐。
就算是急着冲喜,她也要给长孙挑个品行端正的好姑娘,不能委屈长孙。
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互视一眼,都面『露』为难。
如果陆濯好好的,她们只要放话出去,那些名门闺秀定要争破头皮抢着嫁陆濯为妻,但现在陆濯命悬一线,无人看好,连谢府都趁着办丧事拒绝为陆濯冲喜,谁家闺秀敢嫁过来?都是名门闺秀,肯定有比一个将死的英国公世子更合适的夫婿人选。
三个儿媳哪个都能念出来一串符合条件的闺秀,关键是,陆家想娶,女方家里不会应嫁。她们冒然做中间人,女方家碍于陆家满门忠烈的名声,不好拒绝陆家的提亲,可违心将女儿嫁过来,心里肯定会恨她们多嘴。
陆濯是她们的侄子,她们想救,但这事牵扯太多。
请人冲喜本就失礼,更何况要请的这些闺秀之家曾经都有意与陆家结亲,婆母选来选去,挑最有才名美名的谢六姑娘,如今谢六姑娘守孝,陆家再临时换人,把那些闺秀之家当什么?
二夫人代表妯娌们向婆母表达这个难处:“母亲,名门之家多半不愿,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咱们挑个门第差些但温柔端庄的好姑娘?”
这样的人家,哪怕女儿嫁过来真的当寡『妇』,应该也会高兴能与英国公府攀亲。
英国公夫人攥紧手。
儿媳说的这种人家,就是卖女儿,拿女儿换权贵亲戚。
她不愿意,她的守城值得更好的。
她迟迟不开口,厅堂里便只剩下贺氏断断续续的呜咽。
英国公被长媳哭得心烦,绷着脸道:“算,冲什么喜,冲喜真管用,这世上就不会有病死之人。伤是守城受的,他命大不用冲喜也能挺过来,若他……”
“你闭嘴!”英国公夫人突然爆发,对着丈夫泪如泉涌:“守城十二岁那年被你扔去边关,过整整八年才回来,在我身边尽孝一年不到就又被你带了出去,弄成这样,你做祖父的不心疼他,我心疼!这个喜我给他冲定,你不耐烦听,你滚,在这里添晦气!”
在外统帅千军无人不从的英国公,被老妻怒骂一顿,竟半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他也不敢走,真走了,老妻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眼二儿媳,英国公叹道:“那就听他二婶的,从小官之女挑一家。”
英国公夫人不愿屈就!
她理解谢画楼母亲杨氏的借丧悔婚之心,她不恨更不会报复杨氏或谢家,但她当初认为谢画楼是京城最配得上长孙的姑娘才去提亲,现在谢家瞧不上她病怏怏的守城了,若她给守城找个差谢画楼太多的,等长孙醒来,该多委屈?
为这一口气,英国公夫人也要挑个名门之女,容貌品行都不输谢画楼……
突然,英国公夫人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艳若芍『药』的脸庞。
承安伯府的四姑娘魏娆。
英国公夫人见过谢画楼,也见过魏娆。夫人姑娘们说闲话的时候都会把谢画楼的美貌排在魏娆之前,但这种评比是考虑名声的,魏娆的名声不好,所以官家夫人们不愿夸她,明明都没怎么见过魏、谢二女,人云亦云也要假惺惺地评判一番。
让英国公夫人来说,谢画楼、魏娆都美。谢画楼就像一朵从小被人养在花盆里的牡丹,长得不好的地方会被花匠精心修剪掉,最终美得端庄雅正令名门君子都无法挑剔。魏娆却是野地里恣意生长的芍『药』,她不管别人喜欢什么样的,随心所欲,美得妖娆美得耀眼。
如果谢画楼与魏娆并肩站在一起,所有人最先见的一定是魏娆。
不是说谢画楼的姿『色』就输魏娆,而是在这处处讲究礼法的世道,“异类者”更刺眼。
再论品行。
与外面的闲言碎语比,英国公夫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宫宴上,魏娆因为头上的海棠绢花被人议论处心积虑意图勾引男儿,但魏娆全力救助戚妙妙时,头上的海棠绢花落了下来。英国公夫人当时看在眼里,觉得魏娆这样有侠义心肠且有救人之智的姑娘不像坏姑娘,特意叫丫鬟捡了那朵海棠绢花,闻过之后,英国公夫人便证明了自己的猜测,蝴蝶嗅花,只是巧合。
当日,魏娆被诟病的另一件事,是说她想嫁戚仲恺才押宝对方。
英国公夫人是宫宴结束后才听说押宝的事的,既然已经知道魏娆并非存心讨好戚家,她押宝戚仲恺便太好解释。夺冠的两个热门人选,孙子陆濯是谢六姑娘的未婚夫,魏娆天天被人拿去与谢六姑娘比,她是傻子才会押孙子胜。韩辽呢,去向寿安君的孙女提亲被拒,魏娆自然不会再与韩辽扯上关系,前两名都不能押,排在第三的戚仲恺顺理成章地成魏娆的最佳选择。
这么一析,英国公夫人忽然发现,魏娆不但容貌美丽,且聪慧豁达,既懂得避嫌,又不会因为好心救人却被平西侯夫人轻贱而愤怒羞恼。
而且,魏娆出身伯爵之家,父亲死得忠义受人敬仰,除了名声被人曲解弄坏了,竟是处处都与长孙相配。
“承安伯府四女魏娆,就她。”擦掉被丈夫气出来的眼泪,英国公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贺氏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她哭得伤心,没听清婆母说的是谁。
英国公平时不是在外带兵就是在军营练军,官夫人们耳熟能详的小闺秀们,英国公很听闻,就连长孙的前未婚妻谢画楼,也是老妻怎么夸他就怎么听。
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都听说过关于魏娆的传言,此时个个面『露』不忍,侄子是病,是没有个闺秀真心愿嫁,但也不至于娶那声名狼藉的魏四姑娘吧?
英国公夫人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冷笑着问道:“都说四姑娘轻浮不端,你们可亲眼见过?”
二夫人:“听说她往绢花上抹了……”
英国公夫人:“谣传,那花我闻过,什么香也没有。”
三夫人:“她讨好平西侯夫人……”
英国公夫人:“人家好心救人,平西侯夫人那般羞辱她,她可有在乎?”
四夫人:“她心仪戚仲恺……”
英国公夫人:“心仪个屁,那是守城、韩辽都不能选。”
不耐烦解释,英国公夫人竟然连粗话都说出来了。
英国公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妻,“屁”是他的口头禅,老妻总是为此责备他粗俗,没想到今日老妻竟然也用了。
听了这么久的贺氏终于反应过来了,第一次开口道:“母亲,您说的可是寿安君的孙女、丽贵人与前夫所生的女儿?”
英国公夫人盯着她道:“是又如何?你是觉得周家女改嫁之风不妥吗?笑话,哪朝哪代禁止寡『妇』改嫁?只有那名门世家在乎脸面,宁可女儿在夫家赚贞洁牌坊给娘家脸上贴金,也不想女儿改嫁再获新春。”
说完,英国公夫人的目光逐次扫过贺氏、二夫人、三夫人:“老大老二老三为国捐躯后,你们为娘家着想也好,为了孩子着想也好,或者只是忘不他们仨不愿意改嫁,甭管为什么,你们不提,我当婆母的都不好劝你们改嫁,但只要你们有那个心,我绝不会阻拦。我就是这种人,所以我从没觉得寿安君一家哪里做的不对,更不会因此不喜四姑娘。”
这下子,厅堂内一片鸦雀无声。
英国公夫人:“有人反对吗?”
贺氏哭道:“只要她愿意嫁,只要她能把守城冲醒,她就是我亲生女儿!”
二夫人忧心道:“听母亲一说,四姑娘确实没什么不好,就是,太后娘娘……”
她言尽于此,但意思大家都懂。
若论谁最恨寿安君,见不得寿安君一家人的好,必然是宫里的太后娘娘。
英国公夫人直接回以冷笑:“我娶孙媳『妇』,与宫里的贵人何干?”
别人忌惮太后娘娘,她可不怕,说句大不敬的,没有她的儿子们卖命,哪来的太后在宫里舒心享受?
英国公支持老妻:“咱们陆家娶媳,不必顾忌那些,问题是,你把魏四姑娘夸得天花『乱』坠,人家愿意嫁过来?”
英国公夫人神『色』一凛,魏老太太、魏娆的态度,她也没有把握。
“等着吧,谢家的婚书还回来,下午你就随我去承安伯府走一趟。”
“要我去?魏家就一个老太太,我去是不是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坐车,你骑马,咱们大张旗鼓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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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伯府。
用过午饭,趁着日头好,魏娆陪魏老太太来自家小花园里散步。
“人世无常啊,好好的一桩婚事,差几天就是婚期,竟然说断就断了。”
承安伯府所在的永乐巷与谢府的清平巷只隔两条街,听着谢府那边传来的丧乐,魏老太太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最近轰动整个京城的英国公世子昏『迷』不醒之事,尤其是今天上午,先是传出谢老太傅病逝,紧跟着谢、陆两家退婚,此时此刻,可能京城的所有百姓都在议论这两家。
魏娆有些好奇:“祖母,您说说,如果老太傅没死,谢家愿意让六姑娘去冲喜吗?”
魏老太太:“愿意不愿意不好说,但肯定会答应冲喜。”
不答应,坏的是整个谢家的名声。
魏娆想到了素未谋面却早已如雷贯耳的谢六姑娘,有至今昏『迷』不醒只能求助于冲喜的陆濯。
原本与她无关的两个人,因为各种原因,又都有些纠缠。
“希望陆世子快点好起来吧,年纪轻轻的,不该就这么没了。”魏老太太心情沉重地道。她与英国公夫人没什么交情,但两人都死过儿子,英国公夫人一死就是三个,若长孙再出事,英国公夫人该得多伤心?
好人不该如此命苦。
魏娆着祖母手里转动的檀木佛珠,这一刻,她同样希望老天爷开开眼。
陆濯虽然高傲,但他是个好将军。
“老太太!老太太您快过去瞧瞧吧,英国公、英国公夫人来咱们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