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方自归被一二十个民工团团围住,而这些刚才还喧嚣躁动的民工,倒是因为方自归的受伤而安静了下来,房间里出现了一阵沉默。
方自归用来捂住伤口的餐巾纸被鲜血染红了。
翠西的这间办公室已经面目全非。百叶窗帘被扯下来扔在地上,那幅挂在大班椅后面落满金黄色树叶的风景画,此时踩在民工们的脚下,放在地上的几盆绿色植物被推到,本来婀娜多姿的枝干被折断,成为几个民工的战利品和继续搞破坏的临时武器,大大小小绿色的叶片撒了一地,被几十只散发着臭味的鞋子蹂躏着。
办公桌上一盆在冬天盛开花朵的文心兰幸存了下来,像繁星一样红色的粉色的小花,密密匝匝地挤在绿色的枝条上怒放着。
沉默之中,对峙双方的思维却一刻都没闲着。
民工们觉得非常意外,方自归看上去就是一介白面书生,可是被这么多气势汹汹的人包围着,挨了打,而且还流了血,竟然没有发出一声哀嚎和讨饶,竟然还能够面不更色。
方自归也很意外,还没来得及交涉就挨了顿打,而且被扣为人质,还被放了血。方自归原以为,老一辈革命家创业要流血,自己这一辈创业,只需要流汗,压力应该没有那么大,真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创业,血也要适当的流一些。好在方自归很快镇定了下来,刚被一大群怒气冲冲的民工逼到墙角时,方自归还真是有些紧张的。
镇定建立在智慧、胆量、修为基础之上。
挨打时方自归虽然不还手,可脑子一直在转。方自归注意到小鲍拿螺丝刀伤害自己时,手指头掐着刀头,所以虽然造成了流血,伤口其实并不深,方自归立即就意识到,小鲍是来要钱的,不是来要命的,他知道多深的伤口能够实现利益最......大化,如果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喉咙捅个窟窿,死了人,回报就最小化了,因此方自归断定自己只要处理得当,不会有生命危险。
镇定下来的方自归心里完全不害怕,方自归认为,首先这件事是对方理亏,其次开发区政府对复行科技是非常认可的,在科技园的地盘上,总有法律,总可以讲道理。
方自归这代人,喝酒的考验从来不缺,大是大非的考验其实很少,这次方自归算是碰上了一个大的。方自归听说,真正的禅林大师看似柔软,却能够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次大的考验是向大师学习的机会。所以,围住方自归的民工就惊奇地发现,一介书生,竟然面对压垮了很多封建王朝的农民工起义还如此淡定。民工们哪里知道,方自归研习过牛逼的佛法六度,面对这种极端情况,方自归前面只使用了忍辱和般若,现在,已经开始使用也很厉害的持戒和禅定了。
一阵沉默之后,小鲍又开始破口大骂,而其他民工的嚣张气焰明显衰落了下去。
骂归骂,小鲍倒是没有再动手了,方自归就保持沉默,表情平静,一声不吭。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民工们的气势根据物理规律愈加衰减,小鲍吼叫的声音也弱了下去,倒是已受了伤的方自归愈来愈显得贪财贪色一身正气。
骂骂咧咧的小鲍累了,房间里又出现了一阵沉默。
夜越来越深,有个民工熬不住寂寞,开始用比较缓和的语气跟方自归说话:“老板,你这是何苦呢?钱付了,不就没事了吗?”
方自归也语气缓和地说:“民工兄弟,该付的钱我们都已经付了。”
“不会吧,我们老板说你们拖欠工程款,搞得我们老板没钱给我们发工钱。”
方自归耐心地说:“我确实都不认识你们。合同是你们......跟我签的吗?完全不是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跟建南一公司签的合同。我们的钱,确实都已经付给建南一公司了,你们把电脑还给我,我可以给你们看付款记录。一直到结构封顶这个节点,我们每一笔都按时付了……你们的上家是谁?他们有没有给你们钱?”
双方就态度比较缓和地对话,对话过程中,方自归提出来跟老鲍直接对话,才知道老鲍不在现场。
原来,老鲍早上率领大队人马占领复行总部不久,就离开是非之地,去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了。
方自归此时与外界无法进行任何联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民工对话。然后就在对话过程中,几个民工自己讲起来了,说谁谁谁把工程包给谁的,那个人又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的上家是从哪里拿到的业务。然后有的人知道得更多,说他又是问谁拿的,那个才是跟谁谁谁签的合同……方自归听他们讨论,才意识到,原来建南一公司不但违反合同转包工程,而且还转包了不止一次。
try{ggauto();} catch(ex){}
聊着聊着,方自归说:“我母亲也来自农村,我弟弟现在上班也在建筑工地上,我能理解你们拿不到工钱的愤怒。你们来破坏我的办公室,其实我并不恨你们。”
一个民工用川普口音好奇地问:“为啥子?”
“因为,你们的处境跟我们几年前的处境其实也特别像啊!你看你们手上也没什么资源,为了生存,必须要来做这个工程,做了拿不到工钱,你们自己也没法回家过年。你们如果不对我们狠一点,就要对自己的老乡狠一点,对亲人狠一点,所以我是能够理解的。其实我唯一愤怒的,就是那个总包。他们完全没有契约精神,完全不按照路子做事情。”
“你说总包没有啥子约精神,总包还说你是黑心老板嘞。”
“这位师傅,您是四川人......吧?”
“诶。”
“您不是我们工地上的吧?”
“诶。”
复行科技的工地上,基本上都是老鲍的同乡,而方自归听口音听出来,这些闹事的民工里面有四川人、河北人,就不是老鲍的同乡,就知道老鲍肯定请了外援。毛爷爷说,“中国无产阶级要取得胜利,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所以老鲍也巩固和壮大了自己的统一战线,力求一举击垮复行科技。老鲍这么做,符合他一贯高举毛爷爷思想伟大旗帜奋勇前进的作风。
深更半夜的,不聊天也很无聊,结果方自归跟几个民工越聊越多,知道了老鲍雇这些民工闹事,一天给一百五十块钱,比在工地上干活儿略高一些。
想起十八年前自己上大学的生活费是一个月一百块,而人民币对美元在这期间还是升值的,方自归暗暗感叹,这几年中国人均GDP的增长,在国际市场上真的是高举毛爷爷思想伟大旗帜奋勇前进。
“我们公司做的产品叫吻合器。”方自归一看形势在好转,开始从产品端入手来说明自己不是黑心老板,“我们的产品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所以产品的质量,生产的环境,都有很高的要求。手术的时候,我们的产品会跟病人的胃啊,肠啊,肺啊,甚至心脏啊等等人体组织直接接触的,那我们必须要保证医疗级的洁净度。但我们现在造起来的这个厂房,随便刮一刮地板就起灰,这对我们来说,真的是非常严重的质量问题。这样的环境里面,不能生产医疗器械……”
现场气氛逐渐发生了转变,后来,竟然出现了一个让方自归也觉得挺有趣的场面,就是整个房间里,变成只有小鲍一直保持一种跟自己对立的亢奋状态,而其他民工的态度都软下来了。
“老板,我们这么多人围着你,你也不害怕?”一个民工问。
......“兄弟,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去救灾,满街都是尸体我都没怕,睡在尸体边上我都没怕,我会怕这个?”方自归平静地说。
“你去地震灾区救过灾啊?”
“五月十二号地震,五月十三号我就到了青川。”
……
几个四川籍的民工立即有些感动了。
民工们看方自归的样子,既没有穿金戴银,衣着也很朴素,手腕上戴一块几十块钱的电子表,说话也文质彬彬,实在缺乏黑心老板的强大气场。现在知道方自归居然去灾区救过灾,心理上,更加对方自归黑心老板的假设和人设产生了动摇。
方自归终于一步一步,把阶级矛盾转化为人民内部矛盾,再把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普通生活矛盾。后来,有个四川民工还给一天没喝水的方自归给了一瓶矿泉水,缓解了一下普通生活矛盾。
夜深了,方自归意识到老鲍在场外运筹帷幄,看来是拿不到钱就绝不放人的。既然老鲍要打持久战,方自归于是开始使用佛法六度之精进。
民工们搬砖还行,熬夜还真不是方自归的对手,特别跟精进状态下的方自归熬。随着时间的推移,民工一个个哈欠连天,而方自归虽然脖子和衣领上都是干了的血迹,却神志清醒,精神抖擞。
因为平常工作繁忙,方自归睡眠时间很短,但他在哪儿都能睡,也哪种姿势都能睡,而且一入睡就是深度睡眠。以前工作中需要熬夜时,方自归可以整夜保持清醒,民工们则非常缺少这种修炼。虽然在云儿的压力下,结婚后的方自归几乎没机会熬夜了,但熬夜的雄风犹存。
方自归就在清醒的状态中,在那些迷迷糊糊的民工们的包围中,看到了阳光从扯掉了窗帘的窗户透了进来。
阳光照进来不久,方自归就清清楚楚地听到,楼下传来了警笛的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