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年末时, 银行人总是特别多,街上人也多, 也或许是方起州不怎么逛街, 总是疏离地隔着一扇车窗玻璃看外面街道的缘故,他这还是第一次带着小虎感受这种新鲜的热闹。
方起州在人群里呆着时,总会觉得不舒服, 但是小虎常常羡慕地望着车窗外,就像自己身处黑暗, 而向往光明的那种羡慕。在发觉后,方起州开始在晚饭后带着他出去散步, 却极少带他去人多的地方。但随着小虎学得越多,越来越像个大人了,他会开始提一些自己的要求, 比如像现在这样,街边的西餐厅外面有两个流浪乐手, 一个吹着萨克斯风, 和一个小提琴手, 小虎拉着方叔叔的手说自己想下去看看。
今天是平安夜, 他们都得到了小虎的苹果,艾琳给小虎送了条红围巾, 也给老板送了苹果。小虎因为收到礼物而很开心, 他戴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遮住下巴, 脸是红色的,嘴唇也是红色的,耳朵则像是用刷子刷了一层粉那样红扑扑。
和节日氛围相融洽。
吃完晚餐要回家的路上,小虎就看见了路边的流浪乐手,一个打了许多耳钉的青年,戴了副盲人墨镜,能从墨镜外流露出的五官看出样貌英俊,另一个是留着大胡子的大叔,流浪汉模样,抱着有些陈旧的萨克斯。他们打开的琴盒就放在地上,里面有着许许多多的一块、五块和十块的零钱。小虎非常执着地想要下车去看一眼。
而方起州从来都不能真正拒绝他。
他只得在路边停放好车,再打开车门,暖气散开,街上热闹,节日欢庆,却不能驱散这种天气带来的寒冷。小虎将手揣进兜里,鼻子被寒风吹得一皱,也觉得冷。
方起州也不顾街上人多,从身后揽着他,“你喜欢听音乐,我回家弹给你听。”
小虎摇摇头,有些迷茫地盯着那两个正在给付钱的客人演奏的乐手,他们站得近了些,此刻的音乐是一首非常应景的“铃儿响叮当”,青年的小提琴拉得很好,乐感优秀,姿势也透出了多年学习的味道,他的举止就恰恰像一个因为视力问题而使得听觉异于常人的盲人一般。
方起州往琴盒里面丢了不少钱。小虎目不转睛地盯着拉小提琴的男青年,好一会儿,才说:“我好像……认识他。”
尽管他用了一个不那么肯定的词语,但语气非常肯定。
方起州不动声色地握紧他的肩头,“想起什么了吗?”
小虎点了下头,就是在车上望外瞥的某一瞬间,记忆以一种任何人都不能理解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脑海里。只有很简短的片段,记忆里,拉小提琴那个人比现在看起来要年轻些,他是“哥哥”乐团的同学,总是待在最后面,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着。
后来有一次,他偷偷跟自己说了一句话:“你哥哥要把你卖了,你自己小心些,不要和他出去。”
小虎从来没有离开过地下室,如果有人要带自己出去,他肯定没法拒绝这诱惑。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全都忘了。
他的记忆就像个拼图游戏,总是冷不丁地拼凑上那么一块,可是对整体帮助不大。
小虎呆呆地站在原地,方起州低声问他:“你要过去跟他打招呼吗?”
小虎犹豫了一下,垂下头,默默地摇头,“不……我不去。”
那些想得起的想不起的,都让他觉得害怕,有时候在睡梦中也能想起那些过去,每次都叫他压抑得要喘不过气,他知道这和别的梦不同,别的梦他用不着那么麻烦地追问前因后果,接受眼前的现实就可以。可这些梦不同,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事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画面昏暗无光,叫人难受至极。可一旦他清醒了,他再次想起来,却没有睡梦中那种难受了。
但他仍旧很害怕,总在那样的时候,紧紧抱着方叔叔,以区分过去和现在。
一曲完,方起州抬头看向那年轻人,正巧他也转过头来,而那本该是盲人的青年,转向这边时却顿了一下。那一下不明显,但方起州很肯定,他看得见。
而且他一定记得小虎。
幸而小虎因为某些原因不去触碰这部分记忆,但这依旧不能让方起州放下心来,但凡是涉及到小虎过去的人或事,都让他如临大敌。他不确定小虎想起来了多少,那些部分又有多么不堪,小虎总在自己面前笑得很开心,方起州很怕有什么突发意外,夺走这种幸福。
第二天,卫斯理就带来了调查结果。
几张偷拍照片,盲人青年摘下了墨镜,蹲在墙边抽烟,如同当时在街边的猜测,是个好看到完全不需要到街边卖艺的年轻人,何况摘下盲人墨镜后的青年,眼睛黑白分明,有神采,有焦距,分明就是假装盲人。
“看到照片时我觉得眼熟,我应当在什么地方见过才对……”卫斯理徐徐说道:“小州,想得起之前调查方艺巍的那份资料吗,”他手点在照片上,拿出了另一份资料夹,比对道:“两年前,这个叫程叙的高中生,就是方艺巍强奸未遂,后来失踪的人。”
方起州敲在桌面上的旋律猛地一停。
“吴芳龙教授的对外的那个亲儿子,程叙和他是同学,也是一个乐团的学生,他们关系不错。”卫斯理补充道。
所以小虎会认识这个人,很可能是因为程叙作为哥哥朋友来过他家里,所以有了印象,方起州很快得出这个结论,可他总觉得不这么简单。
“程叙家里人一直在找他,一开始我以为他的失踪是二姨太为了方艺巍干的,可似乎是他自己躲开的。躲在流浪汉这个群体里,的确不容易被找到,何况他还假装盲人。”卫斯理说:“人……我已经监控起来了,是报警说发现失踪人口,还是……”他抬起眼皮看神色不定的方起州。
小州做事情想事情,永远没有规律,按着喜好办事,所以卫斯理待在他身边这么久,却很少能看透他的心思。
方起州十字交叉靠在腹前,“我想找他问一些事。”
今年的最后一天,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像夏天的绵雨一般叫人察觉不到,短暂地望着天空,才有面颊上凉丝丝的感触。生意冷清,程叙把大把零钱装进口袋里,收了小提琴,拉上拉链,背在肩上。
大叔也收了萨克斯风,“我去买俩烤红薯,你等着我。”
程叙点了点头,他甩开盲杖,慢吞吞踱到了路边去。
一辆加长黑色轿车停在他面前
戴着白手套的洋人司机下了车,撑开了黑伞,去阻挡那影响并不大的雪花吹在身上,皮鞋很亮,却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程先生,我们老板想找您问点事。”礼貌的语气,和程叙见过的“有钱人”不太一样,里面没有多么高高在上,也没有嫌弃自己这个流浪汉的意思。而且,他们知道自己是谁,程叙突然就想到了平安夜晚上,他在街边演奏时,偶然一觑的男孩,和男孩旁边的男人。
程叙像个盲人一般,好似不知道面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一般,沉着道:“你们老板是谁?”
“不用紧张,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有些事情想问你。”卫斯理不容置喙地拉开了车门,用充满距离感的语气,“请吧,我知道你看得见。”
“我不认识你们老板。”
他还在做着无畏的挣扎,哪知道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顶多就是高了些的外国男人,一把把他拎起来,像拎一个幼童一般,把他往宽大的后车厢里塞,还低声警告他,“你最好老实点。”
程叙扭着脖子往回看,看见了缓缓关闭的车门,拿着烤红薯急急忙忙跑过来,嘴里吼着什么的大叔,还有那个洋人司机,他因为动作而敞开的大衣,里面别着一把黑黝黝的枪,冰冷地宣告着自己要是不乖乖服从,可能会小命不保。
他吓得不敢动了,冷汗霎时滴下来。
他狼狈地从车厢里爬起来,这才看见,车厢最后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
那正如同他的猜想,是平安夜晚上的餐厅门口,一面之缘的男人。但和那天晚上不同,自己光是待在这个车厢里,就觉得透不过气来,不是闷,而是另一种压迫感,无形地存在着。他从未见过这种人,包括那个洋人司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气息——那种像是他们是掌权者的危险气息。那晚上见到时,面前这个人身上分明有股很难以言喻的温和萦绕,而此刻,这种温和却被收敛起来,收敛得很牢靠。
他恍惚地想,这或许才是真面目。
“程叙,”方起州叫了他一声,“不用紧张,坐吧,喝点什么吗?”
程叙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他很想开窗,可是这种车子,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开车窗,也不敢开。
“我不喝酒。”
“那好,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你都回答了,就可以走了。”
“……嗯。”他差不多能猜到这个人想问些什么了。
方起州直切正题,拿小虎的照片给他看,“你认识他吧,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他点头,和盘托出道:“他是云杉的家人,云杉是我乐团里的同学,”吴云杉——就是小虎那个“哥哥”,两年前和父母死于煤气爆炸。程叙说:“我去过云杉家里几次,都是他家里没人的时候,还有乐团里的别人一起。有天云杉突然跟我们说了一个秘密,他神秘兮兮地打开地下室门——他们家地下室很奇怪,有好几道门,每道门都有专门的钥匙。我们像探险一样走进去,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美人鱼,结果里面住了一个男孩。他和我们一样的年纪,可是却瘦骨嶙峋,像从没见过人一样躲在角落里,用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我们。他叫云杉‘哥哥’,云杉却说他不是自己弟弟。”
“他说……说这是秘密,叫我们不准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