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的房间是一个仿佛没有人住过的房间。
——和他在外城城防所的那间休息室几乎一模一样。
至于安折为什么知道了上校房间的样子, 是因为当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 他感到周围过于冰凉。
——再一转头, 就对上了陆沨的目光。
上校抱臂倚在门框上:“回来。”
安折扁了扁嘴。
其实他和瑟兰并不熟悉,当他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甚至想好了如果瑟兰不在家或者对他的请求面露难色, 他只能转的寻求柯林帮助的尴尬场景。
他看回陆沨,突然有点难过——他觉得有点委屈。这个人明明知道他在基地什么朋友都没有。
陆沨也看出他的不对,道:“怎么了?”
安折垂下眼, 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其实想开口留在陆沨的房间,但又害怕遭到上校的拒绝。
他听见陆沨轻轻笑了一声。
“逗你的。”陆沨走过来, 拉他走进电梯,“先去吃饭, 晚上跟我睡。”
晚饭是在公共食堂吃的,这顿晚餐并不好吃, 而且对面的陆沨点的还是一份蘑菇汤。
但是,如果是和陆沨一起睡的话……当然是比和瑟兰睡好一点,更远远好过和柯林睡, 安折把这归结于他终究还是只熟悉陆沨一个人, 并且此前也两次和这个人有借宿的交情。
在上校的浴室洗完澡后,他把自己擦干,然后裹着一条雪白的大毛巾迅速上床,拥着被子坐到床的最里面——他没有睡衣。
上校的房间里,一应用具似乎都比他的房间里完善, 这可能是军方给他的特殊待遇。
但是,无论怎样特殊待遇,被子都不会多出一条,枕头也不会因此多出一个。他自觉把枕头从床中央放到了外侧。
这时他的目光被床头的一簇红色所吸引。
——那里有一个简单的玻璃瓶,瓶中插着三支鲜红色的花,茎秆带刺,枝叶墨绿,两朵已经盛放,另一朵还是个饱满的花苞。
这是安折第一次在人类的基地里看见植物,这个钢铁制成的城市似乎不允许任何除了人类之外的生物存在。
花的香气幽幽漂浮在空气里,就在此时,原本在客厅里听属下汇报工作情况的陆沨结束了通话回到卧室。
这时陆沨注意到了他看往花束的视线。
“我母亲的。”他道。
安折:“陆夫人吗?”
“嗯。”陆沨淡淡道。
他的视线也停留在那三支花朵上,过了很久,他看向外面。
窗外夜色深沉,黑影幢幢,六角形的伊甸园在人造磁极旁遥遥矗立。
安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伊甸园这样看起来确实和蜂巢相像。他的思绪忽然动了动,看回床头那三枝鲜红的花朵,这种颜色和形状他又一点熟悉,来自久远时光前安泽对于某本画册的回忆,一种人类文明还繁荣时常见的植物。
“玫瑰……”他喃喃道。
“是玫瑰。”陆沨淡淡道。
他班里的孩子们自由活动时,会玩一些过家家和模拟种花的游戏,用不同颜色的彩纸当做花朵。但是,伊甸园里看来是有真的玫瑰花的。
“伊甸园会种玫瑰花吗?”他道。
陆沨的回答很简短:“不会。”
就在安折认为他的答案到此为止时,陆沨又开口了。
“她喜欢植物,但基地没有。”他声音很平静,“我十六的时候在野外训练,收集了一些种子,灯塔认定安全后送给了她。”
“然后夫人种出来了?”安折道。
陆沨说:“嗯。”
安折忽然想起了一个月前在陆沨办公室橱柜里看到的密封的植物种子,他想,陆沨一定很重视他的母亲。今天在灯塔,陆夫人要去提交一些报告,她看起来像个科研人员。于是他问:“陆夫人是科学家吗?”
陆沨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算是。”
就在这时,陆沨忽然道:“你认识伊甸园的女孩。”
安折点了点头,陆沨已经见过莉莉了,他没什么可隐瞒的。
“知道多少?”
安折猜想上校是在问他对伊甸园的了解程度,他回忆莉莉说过的那些话,道:“知道《玫瑰花宣言》。”
就见陆沨望着窗外,似乎在回忆往事。
他道:“据说她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智力上的天赋……基地认为比起生育,她投身科研会给人类带来更大的贡献,她被送到灯塔学习。”
安折:“好厉害。”
他对智商超群的人类总是抱有好奇。
“但后来她主动申请调回伊甸园,承担生育责任,同时研究胚胎离体培植的改进技术。”
安折:“然后呢?”
“没有然后,”陆沨道,“现在仍然是。”
安折回想陆夫人的模样,即使她今天带了口罩,但仅仅是一双眼睛,也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道:“她很美。”
陆沨说:“谢谢。”
回想今天白天的情形,安折又问:“你和她关系不好吗?”
陆沨:“不好。”
安折眨了眨眼:“为什么?”
他觉得陆沨明明很在意自己的母亲。
“她一直以为我在统战中心,但其实最后我选择去了审判庭。”陆沨语调平淡:“或许我杀人太多吧。”
安折:“她不能接受吗?”
“是我自己不愿意再维系和她的感情。”陆沨拿起枕头,丢去安折那边。
安折抱住枕头看着陆沨,奇异地,他明白他在说什么。
审判者为了永远正确,永远清醒,永远冷漠无情,必须将自己完全放逐——放逐,这个词突兀地出现在安折脑海里。
“伊甸园和审判庭在做相反的事情,”他道:“是因为你不能动摇吗?”
“闭嘴。”陆沨倾身过来,把枕头从安折怀里抽出,又把安折抬起来,把枕头垫在他脑袋下面:“眼睛都睁不开了。”
安折陷在柔软的枕头里,意识渐渐模糊,他是真的困了,今晚一直在强打精神。
彻底睡过去之前他看见陆沨拿起了一个银白色箱子,这是他们离开灯塔时一位工作人员给陆沨的,安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知道。上校做事总有他的理由。
安折叠好的衣物放在一旁,衣领处落了一些灰白的尘屑,无论是训练场还是灯塔都没有这种东西,但陆沨又知道伊甸园的监控在那段时间内存在小范围的混乱,因而无法追溯安折的行踪。
陆沨的目光从它上面收回,手指按下手提箱的按钮。银色的手提箱打开,白色的寒气丝丝缕缕逸散出来,冷冻层里是一支细长的注射针剂,碧绿色。
手提箱旁边放了他的枪。
他的目光在这两件物品上稍作停留后,转而看向安折,手指扣在枪柄上。
就在这时。
安折翻了个身,轻轻靠在他身旁。
他睡着了。
像一只很小的动物团在雪白的被子里,露出奶白色光滑的脖颈与肩膀,眉头舒展着,睫毛微微卷翘,呼吸一起一伏,均匀又平静。
他的手指在被子下露出了一节,轻轻蜷起来,但又是非常放松的姿态,没有一根神经是紧绷的。他睡在这里,毫无警惕与戒备,就像睡在一个……全心信任的安全的地方,他相信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他。
陆沨忽然想起两个月前的一天。
那一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安折望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他没有受伤。”
辩驳与抵赖他早已经看惯,质问和愤怒是他每天都要遇到无数次的东西。
但他第一次看见那样的一双眼睛,他没有质问,也没有不解,只是哀伤。哀伤中又有天真的平静,仿佛只要他开口说出一个理由,他什么都接受,什么都原谅。
在此之前他没有理会过任何人的抗辩,但那一次,他挑开覆盖尸体的白布,露出那人的伤口。
人的动摇始于第一次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