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一片漆黑。
没有声音, 没有影像。
凌枢甚至无法分辨, 自己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混沌成团的意识像棉絮在黑暗中绵软飘飞,半天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这难道是, 灵魂出窍了?
凌枢『迷』『迷』糊糊想道,任凭身体携着半梦半醒的意识轻飘飘晃『荡』。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在溪边玩耍,光『裸』脚底踩在浅水下面的鹅卵石上, 溪水轻柔『荡』漾, 石头抚『摸』肌肤, 令人逐渐放松, 很想永远沉浸在这种美好的触觉之中。
凌枢的呼吸逐渐放缓, 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他有些困了,不再执着于寻找自己的存在, 也忘记一切外物的影响,疲倦『潮』水般袭来, 开始漫过头顶。
一只手『摸』上他的脸颊。
很柔,很暖。
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凌枢觉得很舒服, 并下意识依偎过去, 身体的舒适度随着这只手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就像猫被顺『毛』挠下巴,身体自觉作出反应。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见一个声音如是问道。
“……凌枢。”
他懒洋洋道, 从记忆里找回零碎片断。
“不,你不叫凌枢,你是一只猫。”
“嗯……我是一只猫。”
当一只猫也不错,凌枢笑起来。
“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
凌枢闻着花香,四肢瘫软,一动不想动。
“我想不起来了。”
“你的家在这里。”神秘声音道。
“嗯,我的家,在这里。”
他不想反驳,便由对方牵着鼻子走。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神秘声音又问道。
凌枢近乎呓语:“是一个,叫,岳定唐的人。”
至于岳是哪个岳,定唐又是哪两个字,他一时之间没能想起来,只是顺着意识深处的记忆回答。
“不,你没有朋友,你爹娘死了之后,你就来到这里,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岳定唐是你最讨厌的人。”
是吗?
内心深处缓缓升起一个问号,凌枢微眯起眼,看见的也只有无边黑暗。
黑暗能带来不确定的恐惧,也能让人沉溺其中,放松警惕,彻底失去自我。
“嗯,他是我最讨厌的人。”
“所以,你要杀了他,只要看见一个叫岳定唐的人,就杀了他。”
杀了他。
杀。
岳定唐。
指甲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剧痛。
凌枢对杀字毫不陌生。
他自己就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在战场的时候,从开枪手都会发抖,到眼睛不眨用机关枪接连『射』杀敌人,在战壕里背着战友躲过炮火横飞,亲眼看着战友的身体在自己面前变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他的心在某一方面,已经变得和石头一样冷硬。
凌枢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种蛊『惑』神智的催眠,换了旁人也许很容易奏效,可放在凌枢这种经历过铁与血洗礼的人,无疑是在隔靴搔痒。
或许他一开始还会半推半就,任凭身体沉浸在这种美好的虚幻之中,但心灵深处始终保留一丝清醒,犹如灵魂裂为两半,一半入戏体验,一半冷眼旁观。
此时对方的进攻触及底线,那“冷眼旁观”的一半就会被惊醒,主导身体的控制权。
此刻凌枢虽还一动未动,但心境已经不是刚才的状态了。
那个刚刚还神秘而又缥缈的声音,此刻在他听来,却怎么都显得傻帽。
尤其是对方不知道自己是神志清醒的,还企图一次又一次引诱误导他。
“杀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杀了岳定唐,知道吗?”
“知道。”杀你的大头鬼!
“杀了他,然后剖开他的心,将他的心脏取出来,是你对这个家最大的忠诚。”
“嗯。”去你的,要挖也是先挖你的心!
“你能做到吗?”
“能。”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爆炒红烧。
“很好,事成之后,你就是青龙山庄的大护法了。”
“我是大护法。”
凌枢看似在喃喃重复对方的话,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实则脑子却越发清醒了,反倒因为这句大护法有点想笑。
这年头想当皇帝都被推翻了,还哪来的什么大护法?
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枭雄辈出,从来也不缺群魔『乱』舞,一|贯|道恰逢其时,不过是看准『乱』世人心的种种弱点。
他虽然还不知道冯三小姐和吴五是怎么被引诱其中的,但是在凌枢看来,这些未经世事的千金小姐和公子哥们,能被趁虚而入的弱点可真是太多了。
但他当然没有笑,青龙山庄和大护法联系起来,似乎越发证实了岳定唐之前所言的正确『性』,这里的确是一|贯|道的一处分坛,这邪教不怀好意,将他们三人诱进来分而击之,凌枢没有入彀,是因为他打从心底不相信神鬼存在,可若是换了沈人杰,他也不敢担保对方会不会被催眠『迷』『惑』,从而一步步落入对方算计好的陷阱里。
还有岳定唐……
想及此,凌枢不由微微皱眉。
幸好黑暗之中,他看不见敌人,敌人自然也看不见他。
对方自以为将凌枢摆布于股掌之间,完成一系列催眠洗脑,见他完全任凭摆布,声音自然也就停了。
凌枢重新得到了安静,也得到片刻的思考时间。
毫无疑问,他现在已经身在青龙山庄。
但这山庄究竟位于哪里,这里头有多少敌人,还有多少与他一样被挟持或引诱来的人,他一概不知。
身上的枪肯定已经被搜走了,但对方既然愿意花费精力催眠他,就说明他还有利用价值,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同理,岳定唐和沈人杰应该也是如此。
自己大可以不变应万变,等对方先出招,再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
想及此,凌枢心安理得重新合上眼睛。
不一会儿,浅浅鼾声响起。
在这个什么都没『摸』清楚的神秘之地,他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睡过去了。
如果黑暗中有人在监视观察他,估计那个人现在会是在拼命翻白眼。
不过凌枢没能睡个安稳觉,期间他被叫醒三四次,每次都重复先前洗脑一般的催眠,他知道这是对方不放心,为了巩固加强效果,但任谁好端端被频繁叫醒,脾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没有发作暴『露』,全是为了大局着想。
这样一来,凌枢觉得忍辱负重的自己当真伟大。
敌人万万没想到他脑子里在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否则只怕早就放弃同化他,转而一梭子弹开过来了。
再度被叫醒也不知是多久之后,眼前终于多了一根蜡烛,而不是满目的无边黑暗了。
凌枢下意识想为自己终于能舒舒服服睡上一小觉而伸个懒腰,好歹还没忘记自己身处哪里,赶紧打住念头,打量光源周围的事物。
这是一间小屋子。
也许它原本是储藏室,又或者有其它功能,但现在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牢房。
凌枢没有贸然去动蜡烛,他觉得对方三番四次把自己调|教成毫无自主意识的傀儡,不是为了让自己去拿蜡烛的,所以他只是微微侧身,盯着那根蜡烛,思索岳定唐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是否与自己同样清醒,又或者已经不慎被『迷』『惑』。
铛!
忽然间,一声金属敲击的动静从远处传来,在空旷处层层回音,又迅疾传递到凌枢耳朵里去,刺得他陡然一个激灵!
“请贵客上筵席!”
拖长了的腔调如黄昏下吊死犯人的绞索,弥漫沉沉阴森和死气,令人不寒而栗。
凌枢看着一个手里握着烛台的男人走到牢房外面。
“出来。”
微弱烛光映照惨白面容,声音依旧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凌枢不知道真正被催眠的人是什么样子,现在他不得不做出自己已经是被重度控制的木偶,缓缓起身,缓缓走向那人。
“开门,出来。”
凌枢依言伸手,牢房铁门居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
他跟在此人后边,仔细观察他的步伐,跟着一步步前进,没有『乱』了节奏,对方似乎也没有怀疑,一直在前边带路,这让凌枢暗暗松口气,发现自己蒙对了。
很快,黑暗中各个牢房里出来的人都跟在他们后面,鱼贯而出,安静得近乎死寂。
凌枢努力按捺自己想要回头寻找岳定唐的念头,跟着对方离开牢房,顺着阶梯往上,再穿过细长甬道,最终来到一间更大的屋子里。
与其说是屋子,倒不如说是宴会厅。
这里也有了更多的光明,但顶多也就是两三盏烛台吊灯,映出下面铺着白布的八仙桌,还有只见碗筷,不见食物的桌面。
桌面正中也摆着一根白『色』蜡烛。
寻常人家里,只有丧事才会像这样举目皆白,尤其是当周围半点人声都没有的时候,凌枢感觉自己如同置身遍地僵尸的『乱』葬岗之中,任是胆大包天,也难免有些惴惴。
与他一般状况的大约有十几二十人。
凌枢借着烛光不着痕迹飞掠一眼,发现视线所及的几个人个个神『色』木讷,目光呆滞,宛若毫无灵魂只会用两个鼻孔呼吸的活死人,他连忙调整呼吸频率和面部表情,以便自己看起来与这些人别无二样,不至于鹤立鸡群被人识破。
一张八仙桌能坐下四人,伴随引路人的命令,所有人都找到自己最近的座位并坐下。
好巧不巧,凌枢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老熟人。
沈人杰。
趁着坐下的当口,凌枢朝对方挤挤眼使了好几个眼『色』,都快把眼泪给寄出来了。
沈人杰毫无反应,连眼睛都没眨。
正常人哪里会不用眨眼睛的?这分明是神智身体已经深陷控制了。
凌枢暗道不妙,心说难道自己今天要孤胆奇侠勇闯夺命山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