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同苍应该算是全上海滩最有权势的男人了。”
“可以这么说。”
“知道他的人不多, 但许多行业, 衣食住行,他都『插』了一手,从赌馆到饭馆, 再到电影院、黄包车行,但凡上海叫得出名堂的行业,背后也许都有他的参股。如今他什么也不必做, 舒舒服服待在家里, 就能坐享其成, 每天都有人双手捧着丰厚的利润送上门来。”
“的确是这样。”
“就连洋人见了他, 也得客气礼让三分。醒掌天下权, 醉卧美人膝,鹿同苍虽然没有掌天下权, 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也可以算是个在背后『操』弄风云的土皇帝了。人, 尤其是男人活到这份上,应该别无所求。”
“那不一定,有些人小富即安,有些人得了首富还想当皇帝, 欲望是无穷尽的。”
岳定唐听见这句话, 笑了笑。
“这就是鹿同苍想要对你下手的原因?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你知道他太多事情了,好与不好,甚至是他许多见不得光的脏活, 都是你过手的。现在他需要上岸,抖落一身的湿淋淋,而你则在水中日益壮大,已经威胁到他的后背。”
江河叹气:“我有时候很讨厌跟你们这些文化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好好说一件事不行,非得用上各种话术,绕得我头晕脑胀,没了耐心。”
岳定唐没接话,他依旧拿着手上的烟,在等江河开口。
下定决心对付鹿同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江河不可能仓促作出抉择,岳定唐能理解。
今天如果不是凌枢查案顺藤『摸』瓜查到了幕后黑手身上去,他应该也不会主动过来提出合作铲除鹿同苍的事情。
但事已至此,回头路已是走不成,只能勇往直前,将案子破了的同时,顺道将山顶上那只大老虎打倒,才能一劳永逸,永无后患。
对于江河来说同样如此。
他跟鹿同苍面和心不和,但是私底下这种“不和”,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鹿同苍派杀手追杀他的那一刻起,两人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江河之所以蛰伏不出,也正是因为忌惮鹿同苍的实力。
打蛇不成,很容易反被蛇咬。
没有充分的准备,江河绝不会轻易出手。
今晚是个突如其来的机会。
不过,江河没想到岳定唐会直接找上门来,开门见山要求合作。
他平日杀伐果断,此刻却有点摇摆不定。
毕竟面对的对手是鹿同苍。
江河在思考,岳定唐没有催促。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不答应岳定唐,由得他和凌枢去闯,办砸了自己也能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但自己也会错过对付鹿同苍的最好机会。
过了今夜,他可能就不会再有这样的盟友了。
就算岳定唐他们失败,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正面对上鹿同苍,到时候,也许就是孤军奋战了。
说不定,这次还能打鹿同苍一个措手不及。
“你方才说,他吞了洋人的好处,洋人也想对付他?”
“不错,这些年鹿同苍看似呼风唤雨,其实也得罪了不少人。”
这从鹿同苍对付江河的手法就能看出来了,对同袍兄弟尚且如此,何况是外人?
岳定唐道:“前阵子有一批走私的货物到码头,本来是鹿同苍跟洋人合作的,说好了五五分账,跟他接洽的莫里斯出事了,换了个人跟鹿同苍交接,鹿同苍就反悔了,重新提出七三分账,他七洋人三,洋人那边自然不肯,最后鹿同苍仗着多年经营老树盘根,成功拿下了六|四分账,但是梁子也结下了。”
江河挑眉:“我知道这件事,后来有些人说鹿同苍打赢洋人,扬眉吐气,把他捧得很高,鹿同苍自己都快当真了。”
岳定唐道:“来这里之前,我去找过史密斯,由他引荐,见了租界工部局董事会的人,他们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制住鹿同苍,他们可以帮你分担后面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是什么?
鹿同苍代表一股势力,他死了,江河未必能压得住那些群龙无首的牛鬼蛇神,如果有洋人出面,事情就会好办许多,局面也不至于混『乱』到什么地步。
说白了,洋人是来分赃的,只是说得好听些罢了,但江河自己也吞不下那么大的饼,他势必要找人合作,找洋人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你呢?岳先生搭桥铺路,穿针引线,能得到什么?”江河问。
他知道岳家的能耐很大,也知道岳定唐的身份清白无瑕,从不掺和这些江湖恩怨利益划分,更不必说与黑白两道来往。
“凌枢已经一只脚踩进去了,除非彻底解决这件事,否则我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岳定唐看着他,若有深意,似乎听出他的试探。
“江先生只管关心如何摆平鹿同苍和洋人,事后利益,我们一分都不要,我只要凌枢平安无事。”
江河目光微闪:“你对凌枢倒是上心得很。”
“孽缘。”
岳定唐言简意赅,无意多言。
他今晚戴了眼镜出来,哪怕度数不高,也习惯『性』扶一下。
金丝眼镜,一派斯文,虽说关心则『乱』,但江河没看出他半点『乱』了方寸的模样。
“时间不多了,江先生考虑得如何?”
江河沉默片刻。
“鹿同苍在全上海有七处房产,南京两处,杭州一处,天津一处。但据我所知,他最近没出过上海,所以每天晚上都会临时起意,选一处宅子过夜,为的就是不让人猜到他的行踪。”
鹿同苍也知道自己仇人多,个个都想置自己于死地,不说身边保镖环绕,自己也日夜提防,就怕江河什么时候反手一击,派十个八个杀手蹦出来,那『乱』枪一起,就是金钢铁骨皮也未必抵挡得住。
江河既然被岳定唐说服,决定一起对付鹿同苍,就会倾尽全力。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他的老婆孩子在乡下老家,只有大儿子被接过来,在鹿同苍身边做事,但是这小子扶不上墙,空有他老子的心狠手辣,却只会狐假虎威,能力不足,鹿同苍也知道这一点,他有不少情人外室,希望她们能给自己生个聪明伶俐的接班人,这七处宅子里,有三处就是他的外室所住,其中两个已经怀孕了,要安胎,鹿同苍派人照顾他们起居,自己很少过去,就怕仇人循踪而去,伤了母子。”
岳定唐听到这里,似笑非笑。
“也是怕他儿子兄弟阋墙,把小儿子伤了吧?”
江河也忍不住笑了。
“确实。抛开这两处,剩下的五处宅子,我都知道地址,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今晚会在哪里过夜。”
鹿同苍这些房子的地址,除了一处公开对外招待客人的鹿公馆,其它都是保密的。
江河之所以能知道,自然是早就想对付鹿同苍,所以做好一切周全准备了。
岳定唐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河:“多疑,善妒。表面上很讲义气,我曾救过他三次,有一次差点没命,那时候他拍着胸脯告诉我,下半辈子不管自己打下多少江山,总有我的一半。”
岳定唐:“那时候你信了。”
江河:“我信了。我跟着他出生入死,为他挡了不少明枪暗箭,还帮他出手干了不少脏活,到头来他却开始猜忌我,面上喊我好兄弟,背地里派人追杀我,觉得我逐渐坐大不可掌控,还培养了他儿子来跟我争抢地盘生意。”
岳定唐:“他最近有什么动向吗?”
江河:“凌枢捅的那个马蜂窝,是他手底下最赚钱的盘子之一,现在是他自己捏着,不假手于人。他弄了一个叫|春山会的拍卖场子,只邀请自己熟悉的有钱公子哥儿和政商名流,每周一次,那里头有珍奇古玩,也有真人表演和拍卖。”
岳定唐微微蹙眉:“奴隶?”
江河面『露』嘲讽:“有些人表里不一,为了名声不敢太过张扬,也不买人,就去他那里玩,拍人分短拍和长拍,实际上就是租,玩腻了还能还回去,鹿同苍会让人再卖个次一些的价钱,一举两得。陆祖德是这门生意的实际掌管人,因为他的身形与常人不同,所以对鹿同苍忠心耿耿,也不会背叛他。”
说至此处,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两人交谈中断。
“谁?”
“江哥,是我,有人来找岳先生,他说他叫沈人杰。”
是一直守在外头的手下。
江河看岳定唐,后者点点头。
“让他进来。”
沈人杰满头大汗,见了岳定唐的面第一句话就是——
“出事了,岳先生!”
他在看见江河之后,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
岳定唐道:“你说。”
沈人杰定了定神,把他和凌枢怎么追踪陆祖德两人,混入赌馆,凌枢又扮成荷官,最后挟持了陆祖德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
“我在外头,没敢进去,就看见他抱着,不是!挟持陆祖德走了,临走前冲我使了个眼『色』,应该是让我来通风报信赶紧找您的,我去了岳公馆,他们说您来了这边,我才……”
一气儿说了许多话,他有点喘息,咳嗽两声。
“我也没来得及跟上去,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这、这怎么办?!”
岳定唐皱起眉头。
他也有点急了。
凌枢挟持陆祖德,必定是想深入虎『穴』,单凭他一个人,再怎么有急智,也很容易被算计,但此时有江河在旁,他还不能将这种急切过分表达出来。
对方目前是盟友,却不是自己人。
他捺下混『乱』着急,望向江河。
“你觉得他们会去哪里?”
江河思考片刻:“春山会。今晚正好有一场,地点我也知道,就在——”
他忽然顿住,似想起什么。
“那地方是个淮扬菜馆,离此不远正好就是鹿同苍的其中一处宅子!”
岳定唐:“这么说,他得到消息之后会过去?”
江河:“很有可能,这门生意不能砸,陆祖德又是他的得力干将,要是他出手,凌枢肯定会很危险。”
岳定唐苦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会把这件事的动静闹大。”
越闹腾越混『乱』,反倒更容易趁『乱』逃生。
江河若有所思。
“那也许,今晚我们不是没有成功的机会。”
……
凌枢有陆祖德在手,简直是畅通无阻。
他让蓉姐找了辆黄包车,又不许别人跟着,让车夫拉他们到蓉姐口中所说的“德成菜馆”。
这间菜馆在本地的名气不是特别大,因为它价格偏贵,不亲民,老板三不五时歇业休息,凌枢偶尔路过,觉得这地方迟早倒闭,却没想到它背后东家居然是鹿同苍。
难怪直至如今都还开着呢,也不图赚钱。
“你一直拿着枪,又把我勒那么紧,不累吗?”陆祖德冷冷问道。
他此时的神情已经完全不是个小孩了,先前在孙家里的天真聪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与面容完全不符的成熟阴沉,他不必再掩饰,自然也就不必再做戏。
“累也得勒着啊,你现在就是我的保命符,蓉姐那边肯定很快就找人追上来,没了你,我肯定小命不保!”
陆祖德没想到事到如今,凌枢居然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调调,完全没有大祸临头的自觉。
“你现在去火车站,离开上海,也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去了春山会,再想逃也来不及了。”陆祖德阴恻恻道,“你想知道孙氏如今的下场吗?”
凌枢:“她不是被你们虐待,用鞭子抽得死去活来吗?”
陆祖德一惊:“你怎么知道!”
凌枢嬉皮笑脸:“我想知道的事情,自然就知道了。你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自投罗网吗?我大闹你们赌馆,又挟持了你当人质,你觉得事情传到鹿先生耳朵里,他会表扬你宁死不屈吗?还是觉得你办事不力,回头找个由头把你踢了?你的干爹江河,可是鹿先生的生死兄弟,他连江河都想杀,还会对你留情吗?到时候说不定鹿先生见我有勇有谋,背景清白,一个高兴就把我给收用了呢?”
陆祖德听得脸『色』都快阴沉得滴出水来。
虽然这家伙明显在胡说八道,但他有一点说对了,今天这事闹出来,传到鹿先生耳朵里,陆祖德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凌枢铺垫到位,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我本来就是为了救孙太太,她一个女人无足轻重,你让人把她带到春山会,再买两张去南京的火车票,我带着她连夜离开上海,咱们一手交人,一手放人,不是皆大欢喜吗?”
陆祖德:“这我做不了主。”
凌枢故意道:“怎么,你真把孙太太当成你娘了?”
陆祖德大怒:“你懂个屁!她妹妹是鹿先生的禁脔,很受宠爱,她自己在鹿先生那里是挂了号的,又负责代我出面,做些我不方便出面的事情,不是我想放就能放的!”
凌枢明白了,孙氏既是人质,又被迫帮他们做事,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陆祖德很是恼怒:“今日你把事情闹大了,蓉姐跟宋姐肯定会报到鹿先生那里,到时候别说孙氏了,你自己也跑不掉,还有你姐夫,你们一家都得死!你要是现在放了我,带着家里人离开上海,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凌枢叹了口气:“反正我放了你也是死,不放你也是死,还是有个人质安全点,顺带在死前见见世面,这春山会到底是什么,听了名字我就觉得好奇。”
陆祖德冷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多管闲事死得快。”
凌枢笑道:“你坏事做绝都还没被雷劈死,我怎么也比你死得慢点吧?”
论口舌,陆祖德只有被气死的份。
他果然不再说话了。
黄包车夫停下脚步,他们到了德成菜馆门口。
三更半夜,门口冷冷清清,半个人也没有,菜馆的门也关着。
凌枢带着陆祖德下了车,前者伸脚轻轻一踹,门就开了。
耳边适时响起陆祖德比清明节下雨还要湿冷的声音。
“你想清楚了,踏入这道门起,不是你想离开,就能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