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定唐的怀表走到下午六点时, 何管事准时前来, 请他们去用饭。
饿了大半天的凌枢心说终于可以好好吃上一顿了,哪怕晚上睡觉的地方不尽如人意,起码关家总不可能苛待贵客, 就算没有满汉全席,八菜一汤总该是有的。
岳定唐之前说的每房一个小厨房,成了他这一路上的念想, 即使见过关家众人的不靠谱, 凌枢也怀抱着最后的执着和梦想。
但这一丝梦想很快被彻底打碎了。
一盘饺子, 一碗猪肉白菜炖粉条, 还有一个笑得很有礼貌的关二老爷。
这就是号称家底丰厚, 富得流油的关家?
凌枢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不仅怀疑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也怀疑关家人的脑子有问题。
不知道的, 还以为岳定唐是哪里来的穷亲戚,关家人巴不得早点将他赶走, 这才下了隐晦的逐客令。
“你们来了,快,坐坐!”
二老爷起身,抬手招呼, 礼数周到。
岳定唐却没有入席。
“二表舅, 我不是过来讨饭的穷亲戚, 我此来,是为了在老太爷坟前上柱香,全了我娘生前未能见到娘家人的遗憾, 如果我娘还在世,万不能想到关家竟沦落如此地步。凌枢是我朋友,我能忍受这样的冷遇,却不能让朋友也陪着自己如此遭遇,今晚我带他出去吃,明日上山去给老太爷磕完头,我们马上就启程回上海,不会再叨扰你们了。”
二老爷张了张口,愕然以对,直到看见岳定唐转身要走,这才急了,赶忙起身来拉他。
“定唐定唐,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转眼就说要走,别急别急,哎,你听表舅慢慢给你说!这里头说来话长,你别急啊,凌先生,你快帮我劝劝定唐!”
凌枢笑嘻嘻道:“关二老爷,我一个外人,可不好『插』手关家的家事,再说您弄错了,老岳说我是他朋友,那是照顾老同学情分,实际上我是他的秘书和助理,也就是下属,我哪敢劝上司呢,您恐怕找错人了!”
二老爷无奈,紧紧拽住岳定唐的胳膊,生怕一松手人就跑了。
“定唐,实不相瞒,关家的情况,你也瞧见了,大哥没个长兄的样子,成日与老四胡闹,老三什么事都不管,老五又刚回来,年轻冲动不懂事,今晚这顿饭,本该隆重为你接风洗尘,可其他人不肯来,你二表舅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将就张罗,你别见怪,回头,等老爷子开了库房,我手头宽裕了,再请你到本城最大的酒楼好好吃一顿,你看成么?”
岳定唐淡淡道:“我们下榻的厢房,别说陈设摆件,连椅子都没了,这就是关家的待客之道?”
二老爷唉声叹气:“那都是老大干的,他说他是长兄,关家大部分东西本来就应该是他的,老大一起头,老四也跟着,这家就『乱』套了,我怎么都劝不住,只能由他们去了!这不,今儿他们刚闹了一场,本来要给你接风洗尘的,也都一个个托辞不肯来了,老太爷去世之后,老大撺掇要将公中的钱拿出来分掉,如今虽还没正式分家,但各房管各房的,谁也不肯多出一角银子了!”
二老爷和岳定唐顾着说话,凌枢的眼睛却落在盘中的饺子上。
岳定唐没有对二老爷的话表态,反是提醒他:“二表舅,我们有些饿了,不如吃完再说。”
二老爷忙道:“对对,先吃,先吃,来,动筷子!”
饺子据二老爷说,是鸡『毛』菜猪肉馅的,凌枢嚼了半天,吃到满嘴的鸡『毛』菜,猪肉也许已经消失在茫茫菜馅里不复踪迹。
再看白菜猪肉炖粉条,筷子一翻,汪洋搬的白菜粉条,偶能看见零星肥肉,那也比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还要细碎几分。
“二老爷,方才我们从关家下人嘴里,听见了一些闲言闲语。”
凌枢把粉条嚼了又嚼,嚼不出半点猪肉味,顺口就道。
“哪个碎嘴的下人跟你们胡说了什么!”
二老爷眉『毛』一扬,嘴一撇,语调提升——
可惜毫无威慑力。
凌枢:“他们说,从关家搬东西去自己私宅的人里,除了大老爷和四老爷,也有二老爷您。”
二老爷老脸一红:“胡说八道!”
凌枢笑道:“可不,我也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反正我和老岳过两天就启程回去了,这些下人的嘴巴,还得劳烦二老爷多加整顿,我们俩,一个外人,一个半外人,也无权置喙。不过,我们在来时的火车上,还遇见了一桩奇事,说来跟二老爷您,还有些渊源。”
他说完就不说了,开始专心挑炖粉条里的肉沫。
二老爷有些不悦。
他是没将凌枢放在眼里的。
起初以为对方是岳定唐的朋友,同样出身不错,那还有几分面子,可后来知道这姓凌的小子,只不过是岳定唐的老同学,还要靠岳定唐混口饭吃,可见家境也有限,那什么秘书助理说白了,也就是跟前跟后的长随罢了,只是朝代变了,换个说法。
但凌枢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白『色』的象牙牌。
那是他们在火车上从斗笠手中缴获的金箔和象牙雕经。
二老爷的脸『色』变了。
“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
凌枢叹了口气,答非所问。
“老岳,我觉得你真难。”
岳定唐:“此话怎讲?”
凌枢:“你一收到关家来信,就立马收拾行囊,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夜以继日一刻不歇舟车劳顿赶过来了,结果呢,除了二老爷之外,没人对你正儿八经说声辛苦了,也没人体谅你一路上连顿饭都吃不饱,不是忙着吵架内讧,就是连个面儿都不『露』,我是真替你难受啊!”
岳定唐心说他们一路上虽然倒车倒了多趟,但坐的都是一等车厢,有牛排红酒也有饺子炒饭,怎么就连顿饭都吃不饱了,但他早也看不惯关家做派,就不动声『色』跟着应和。
“那没办法,亲戚一场。”
凌枢:“满以为来到关家能吃顿好的,结果这饺子半温不凉,连点肉馅都难找。”
岳定唐:“关家都闹成这样了,他们也没钱。”
凌枢:“不是吧,我看二表舅高几上那副茶具,在上海古玩店里少说也值几十块大洋,难不成是赝品?”
岳定唐:“关家何等人家,祖上可是出过大人物的,二表舅更是要脸的人,怎么都不至于用赝品。”
二老爷:……
凌枢:“那不对啊,如果不是赝品,二表舅就这么随随便便扔在那儿,杯子里还有未喝完的茶水,可见是稀松平常的物事,连几十大洋都视若等闲,又怎么会给我们吃连肉沫都没见的猪肉饺子?莫不是下人自作主张,还是大老爷或四老爷的阴谋,想把我们提前赶走?”
岳定唐思索片刻,凝重点头:“有可能。”
二老爷:……
凌枢:“咱还是别让二老爷为难了,我听说关家外面那条街口的驴肉火锅特别好吃,要不晚上去试试?”
岳定唐:“那二表舅怎么办?”
凌枢:“二老爷肯定天天吃,都吃腻了,跟咱们这等乡下来的土包子不一样,你明日还要上山祭拜,不能吃太素了,要不然怎么得了。”
好话歹话都让你给说完了,我还说什么?!
二老爷在内心咆哮呐喊,面容微微扭曲。
凌枢还冲他展『露』灿烂笑容。
“这样吧,二表舅,您先吃,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填饱肚子,有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等我们回来,要不要帮您也带点什么吃的?”
没等关二老爷回答,凌枢又自问自答。
“算了,关家大富大贵,想来您也不缺,您上了年纪,的确该多吃点素的,还是留下来吃饺子和粉条好,老岳,咱们走吧。”
“慢着!”
二老爷腾地站起来。
他涨红了脸,憋足了气,死死瞪住凌枢,那表情殊为吓人。
凌枢以为他要骂人了。
二老爷要是骂人正好,他们可以光明正大滚出关家,晚上就不用睡那间空『荡』『荡』的客房了。
“老李!!!”
关二老爷憋了半天,喊的却是自己身边的长随。
“去小厨房,准备驴肉锅子,麻溜的,定唐他们饿了!”
长随连滚带爬跑进来,听见命令之后一脸为难。
“老爷,可现在哪来的驴肉?”
“外头街口不是有一家现成的吗!去问他们买,我甭管你花多少钱,立马把驴肉锅子整回来,还有配菜,一样别少,定唐他们大老远跑过来,得让他们吃顿好的!”
最后四个字,二老爷咬得很重,简直像牙缝在淌血。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颤颤巍巍交给长随,那黏在自己钱袋上的目光就像眼睁睁看着爱妃去送死却无可奈何的唐明皇,凄凉惨淡,呜呼哀哉。
而凌枢,笑得就像个误导君王没心没肺的『奸』臣,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怎么好意思让二老爷破费呢?”
“没关系,都是自己人,你们吃好,二表舅就高兴了。”
二老爷『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三人重新坐定。
关二老爷调整情绪,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放在刚刚被长随带走的钱袋上。
“小凌啊,你现在能不能给二表舅看看你刚才拿出来的东西?”
凌枢:“您是说,张朝奉的象牙雕经?”
张朝奉三个字一出来,二老爷更加笃定,凌枢没在忽悠他。
“怎么说?”
凌枢:“这东西是您卖给他的吧?”
关二老爷打了个哈哈,不肯承认:“哪能呢,我就是看着挺好看的,想借来把玩把玩。”
凌枢故作没看见他的异常,长长松口气:“如若与您无关,那就好,不瞒您说,张朝奉死了,被人谋杀,死因正是这些象牙和金箔的雕经。”
关二老爷肝儿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