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幼安正坐在镜子前化妆。
半小时后即将有一场重头戏, 需要她使劲浑身解数上阵。
何幼安闭着眼睛默念台词, 酝酿情绪,冷不防藤四平藤老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幼安,成先生来了。”
她还未回应, 却有人嘘了一声。
“她必是在准备剧本,且不去扰她。”
何幼安听见成先生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她睁开眼,从镜中看见藤老板的脸笑得像一朵盛放的菊花, 也不知成先生给了什么好处, 让藤老板从沈十七那儿改投成先生门庭。
比起沈十七, 成先生无疑体贴数倍。
两人就像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真要比起来,其实也毫无可比之处。
沈十七待何幼安如同玩物, 这是周围许多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哪怕沈十七给她花钱从不心疼, 捧她上位也不遗余力,但一不顺意就会拿她出气,不分地点场合。
而成先生就不会。
即使他得到何幼安的手段也并不光彩到哪里去,归根结底不过巧取豪夺四个字, 但他得到手之后, 对待何幼安的态度, 也一如既往——
每天都会派人来接何幼安去吃饭,有时也会亲自过来;
他会抽空认真研读剧本,与何幼安讨论;
会搜罗何幼安喜欢的花儿, 大冬天让人千里迢迢从外地带过来,只为博红颜一笑;
若是何幼安不喜欢的场合,他也一概不会勉强对方出席。
体贴细致,无过如此。
时下许多丈夫对妻子,也做不到这一点。
何幼安不知道成先生有没有妻子。
成先生没说,她也从来不问,因为问不问,都改变不了什么。
最起码成先生待她的宠爱,已经是大多数男人所给不了的了。
这个世道,即使何幼安被称为电影明星,周围簇拥着许多影『迷』,那些人以见她一面,看她一眼为荣,但在许多人眼里,戏子依旧是下九流的行当,登不得大雅之堂,何幼安在红尘游走,见过许多权贵富贾,也看过许多人情冷暖,除了沈十七外,向她献殷勤的男人更不知凡几,可唯独一个成先生,能给予她旁人给不了的尊重。
何幼安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在琢磨剧本吗,好端端的为何叹气了?”
她听见男人说道,便望向镜子。
成先生不知何时悄然而入,就站在她身后,负手端详镜中的她。
“好看吗?”何幼安微微一笑。
“好看极了。”成先生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弯腰细看。“美人如花隔云端。”
何幼安:“我可不在云端,就在你手里。”
成先生:“你就在我身边,可我总觉得你离我很遥远,你的心在天上远远飘着,不知何时才会落在我手里。”
何幼安噗嗤一笑:“成先生也打算演电影了,这是哪一部新作的台词?”
成先生故作认真思索片刻:“我还真想拍一部以你为主角的电影,没有男主角,从头到尾的主角,就你一个。”
何幼安好奇:“那故事讲什么?”
成先生:“就讲你的故事,品行高洁,却不得不涉足红尘,几番周折,终于遇见我,后半生安稳无忧,你我有情人终成眷属。”
何幼安:“你惯会哄我的,我不过是个演戏的,身不由己无心栽柳倒是真的,可怎么就品行高洁了,这句实在担不起。”
成先生含笑,从背后变出一束玫瑰花。
“你暗中资助小叔子读书的事,滕四平都给我说了,你本可以不必管他,却还是顾念旧情,不求回报,这难道不是品行高洁吗?”
何幼安的笑容消失了。
“你都知道了。”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成先生将玫瑰花放在何幼安怀里。
娇嫩的鲜红『色』将美人容颜映得越发莹莹生动。
何幼安低垂着头。
“你若是不喜欢,往后我不再给他寄钱了。”
成先生含笑,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抬起。
“你有情有义,这是好事,我也不希望我的女人是个凉薄无情的人。但往后,有什么事,别再瞒着我。”
“我不想瞒着你,就怕你不喜欢,瞧不上。我,我也想生来就清清白白,毫无污点,可是……”
何幼安戚戚苦笑,未再说下去。
成先生在她脸颊轻轻一吻,从兜里『摸』出一张请柬。
“鹿同苍要娶第三房姨太太了,邀请我们去赴宴。”
何幼安看去一眼。
请柬做得极为精致,还烫了金『色』的印纹,龙凤呈祥,百年好合。
姨太太,说白了还是妾室,甚至不能叫娶,可时下有种风气,有钱人家纳姨太太,但凡愿意大肆铺张的,尽可做得比娶妻时还要热闹,好给那些平日里找不着门路送礼走关系的人,一个尽情套近乎的机会。
一场婚宴过后,主人家往往也是盆满钵满,绝不亏本。
鹿同苍虽然无官无职,可他比那些挂着虚职的所谓元老高官,能耐更大,整个上海滩,想巴结他的人也不在少数,这场婚事,必然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热闹场面。
“你想让我去吗?”何幼安不解。
“你见过鹿同苍的第三房姨太太吗?”
没等她回答,成先生就道:“她长得很像你。”
何幼安一惊,抬起头。
成先生神『色』莫测,喜怒不辨。
何幼安禁不住伸出手,却抓他的衣角。
“我与鹿同苍是清白的。”
“我自然知道。”成先生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声道,“怎的这样凉?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鹿同苍对你是否有意,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
“当初,我宁可喝下那一桌所有的酒,也不妥协。”
何幼安伸手环上他的腰,脸贴着对方衣裳。
“你若是不喜欢,从今往后,听见他的名字,我就避得远远的。”
“好。”成先生也伸手揽住她。
两人享受这无声静默的时刻。
外面即将开拍,导演着急上火,却不敢进来催促。
“你有没有想过,暂时息影?”成先生忽然问。
何幼安一怔,仰头看他。
“你若想我金盆洗手,待拍完这部电影,我就息影。”
成先生失笑:“我说的是暂时,不是让你完全放弃。我知道,你喜欢拍电影,心中也有志向,希望拍一部流放百年的好电影,又怎会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情。”
何幼安:“那……”
成先生:“你去过香港吗,那里与上海差不多,繁荣稍逊,但也是一座大城市,最近,那些威胁信件一直闹得你心神不宁,等结束这部片约,你就到香港去住一段时日吧。”
何幼安:“那你呢?”
成先生道:“我自然与你一起。”
何幼安蹙眉:“到底发生了什么,成先生,是不是上海会有什么危险,还是——”
成先生轻轻摁住她的唇,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你相信我吗?”
何幼安点点头。
成先生:“那就照我的话去做。”
何幼安眨着眼睛仰头看他。
那眼神里是全身心的依赖和倾慕,流光闪烁,熠熠生辉。
任何一个人,尤其是男人,都会沉沦在这样的星月旋涡之中。
成先生固然成功有为,同样也是男人。
只有跟何幼安无比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个女人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她的容貌和身材,更在于她的气质谈吐进退,成先生阅人无数,从未遇到过何幼安这样的解语花。
这也是他头一回萌生告别花丛,与一个女人共度余生的想法。
“听我的,别问那么多。”
成先生『摸』着她的脸颊。
何幼安轻声道:“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成先生很满意,见她竭力平静,隐含不安又不敢问的模样,心下不忍,还是说了句:“让你去香港,是为了你好,我不会害你的,你不是有个远房姨妈在杭州吗,若是舍不得亲人,就将她一并带走吧。”
提及唯一的亲人,何幼安又稍稍振作一些。
“那我这几天找个空去一趟杭州,问问她老人家,把她接到身边来”
……
一个小时后。
成先生从何幼安的休息室出来,神态看上去心满意足。
没有人敢催促,更无人敢打听他在里面做了什么。
成先生走向自己来时的座驾。
陈文栋早已等候在那里。
“成先生。”
见他走近,陈文栋忙微微躬身。
“沈先生说,让我以后跟着您,还请成先生收留。”
成先生脚步一顿。
“你是不是派人去杀凌枢?”
陈文栋:“是,那小子跟何小姐走得太近了,沈先生不喜欢,所以让我……”
成先生:“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轻举妄动。”
陈文栋:“但那小子一直在查何小姐身边,万一……”
成先生:“沈十七让你跟着我,不是让你来指点我的吧?”
陈文栋忙将腰弯得更深了。
“成先生误会了,一切都由您说了算,是我多嘴了!”
成先生:“还有,我知道沈十七让你待在何幼安身边,是为了监视她,从今天起,你只要保护她即可,其它事情,你一概不必管。”
陈文栋一愣。
成先生却没管他的反应,自己打开车门,抬步就要上车。
片场里忽然有人匆匆跑出来。
“不好了成先生!何小姐受伤了!”
成先生猛地回头。
……
凌枢打了个喷嚏。
这是他在十分钟之内的第五个喷嚏了。
“谁这么想我?”他叹了口气,“生得好就是烦恼多,思慕我的佳人从这里排到黄浦江都填不下,实在不知道是谁的相思让我产生如此大的反应。”
“是病魔。”
一张毯子朝凌枢当头罩下,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岳定唐的声音出来。
“周叔让你披上。”
“周叔真好。”
凌枢将毯子抓开,把自己裹成粽子,说话间又打了个喷嚏。
他身上穿的是岳定唐的睡衣。
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凌枢就乘火车去了一趟杭州,沪杭铁路来回十个小时,一日之内倒是可以将事情办完,没料想下午突如其来一场大雨,直接把他给淋成落汤鸡,又没带换洗的衣物,回来时已是晚间十一点,要不是岳定唐让人去接,他现在估计还蹲在火车站打喷嚏。
岳定唐觉得,如果额头上能刻字,他一定会在凌枢额头上刻八个字。
生命不息,作死不止。
胳膊还没好全就往外跑,这大雨一淋,感冒倒是其次,之前旧伤恐怕也会复发。
说白了,难受的又不是自己,与他何干?
即使凌枢真把自己给作成短命鬼了,那也是他自己造的孽。
正想讥讽两句,老管家端着鸡汤过来了。
“快喝两口,暖暖身体。”
“谢谢周叔!”凌枢捧着碗,小口小口啜起滚烫的鸡汤,不忘竖起拇指胡吹一通。
“每回喝这鸡汤,都能喝出不同的层次和深度,就像读那名家的文章,有句话禅语怎么说来着,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岳家的厨子就是这境界了!”
老管家自然是笑得见眉不见眼。
“您要是喜欢,就多喝点儿,厨房还有多的,别着急,小心烫着。”
岳定唐叹一口气,将到嘴的嘲讽又咽了回去。
走了一个岳春晓,又来一个老管家。
这些人都中了凌枢的蛊了。
“何幼安的事情,有眉目了。”
凌枢头也不抬地喝汤,冷不防抛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