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侥幸、侥幸……”公主假惺惺地捂着嘴,身子腼腆地扭动了两下,那动作看似无比婉约妩媚, 可谁还不知道, 她是个金刚公主!
那些旁观的贵『妇』和贵女们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 她双臂的力量居然如此惊人。
五公主说天啊,“殿下真是天生神力!”
公主说还好啦,“你们可能也听说了,我为了追我家长留,在达摩寺的伙房里帮了一个月的工。我的力气是当初抡饭勺抡出来的, 你们谁要是羡慕我这臂力, 可以上达摩寺进修一下。”
众人听完她这番话, 个个脸上显出了鄙夷之『色』。
想想这膳善公主, 也怪可怜的, 倒追楚王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堂堂公主都上厨房做帮佣了, 要是换了她们,可舍不下这张脸。女人嘛,应该是柔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 像她这样能拉开男人用的弓,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虽然箭术是不错……女人要那么好的箭术干什么, 又不用上阵杀敌。反正这膳善公主好粗鄙, 楚王好吃亏,这样的女人脱了衣服不知道怎么样,也许肱二头肌比楚王还要大……想想都叫人倒胃口。
既然『射』箭的比赛毫无趣致, 那还是换个玩儿法吧。
虢国郡主道:“我就说了,这种舞刀弄剑的游戏,本不该在晚宴上举行的,好好的宴会弄得那么兵戈气!还是玩投琼吧,谁的点数多,谁就赢。”
公主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上国的闺中游戏原来那么匮乏,什么投琼,不就是掷骰子嘛,这个早是她玩儿剩下的了。
那帮贵『妇』和贵女们却很有兴趣,一个个攥拳撸袖的,准备大显身手,甚至连不便参加的皇后,都派了身边的长御来一较高下。
长御是正经女官,和一般的宫人不同,所有人都要卖她几分面子。不过投琼的不确定『性』太大,谁也不敢保证会掷出什么样的点数,至多到时候手势收着点,多了少了,全凭运气。
她们摆起了架势,这回是带着赌资入场,人人都得拿出几样东西来做本。邀公主入席,语带嘲讽地说:“公主殿下过不了几日就是楚王妃了,做王妃的人可不兴那么小气。来吧,快坐下,身上有碎银的拿银子出来,要是没有,簪环首饰也可以。”
公主直摆手,“我们塞外小国的人,哪里会玩这个,我就不参与了,你们玩吧。”
那怎么行,几个贵女笑道:“越是不会才越要玩。”不玩怎么看她输得人仰马翻呢。
几个人很热情地拽她入座,公主便也没再反对,气定神闲等着她们开局。
从上首开始,逐一地掷骰子,以点数比大小,最多的三轮不过掷出了十五点,大概自觉赢定了,轮到公主时只管皮笑肉不笑着,“殿下,大家都出了本儿,你呢?你出什么?”
公主想了想,摘下腕上的镯子放在面前,“就拿这个吧,这是我们膳善出产的美玉,水头足,盘上两天就发光。诸位看看,要是有谁家做珠宝买卖需要货的,上楚王府来说一声,本公主牵线搭桥,一定比市场价便宜。”
果然是小国公主,连这种时候都不忘拉关系做生意,众人嘴里含糊应着,不断催促:“殿下先投琼吧,其他的话容后再说。”
公主无奈说好,别人都是一局投一个,慢慢累积点数,她是一手抄过三个,扣在掌心里摇动几下,最后往银盘里一抛,三个骰子骨碌碌疯狂转动,她装腔作势一拍桌子,喝了声“着”!
边上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再看盘中,三个骰子每个都是六点朝上,这一下子就已经是十八点了,这么说来,这神神叨叨的公主又赢了?
不能吧,一切都是巧合吧,绝对是手气太好,误打误撞的。
众人显然对这局的结果持否定态度,嘀咕着:“人人都是一次投一个,公主殿下一次投三个,三个骰子彼此牵制碰撞,投出了十八点不足为奇。”
真是从没听说过这种歪理,明明是骰子越多难度越大好吗。可是有人不服气嘛,那就打到她们服气为止好了。公主道:“刚才那局不算,不妨再来一局。按着你们的规矩,一次掷一颗骰子。”
众人道好,重又抖擞起了精神。
说句实在话,公主对这种游戏真的毫无兴致,不过看着桌面上那些琳琅的首饰,倒勉强可以一战。
随手一抛,骰子进了银盘,顺着盘壁跑了一圈,公主又是一声“着”,定睛细看,准确无误的六点。接下来的两个基本都是一样的招式,一样的一声大喝,一样把大家吓得心头一蹦哒,次次都是六点,简直邪门了。
大家终于明白过来,公主常胜的精髓就在那一声“着”上。这局大家都输得灰头土脸,长御把面前的碎银推到对面,风度不失,笑着说:“公主殿下真是好手段。”
公主继续谦虚着:“险胜、险胜……”
又连下几局,别人面前的本钱越来越少,公主面前堆成了小山。
终于这种失衡的状况让那些贵『妇』贵女们忍不住了,不顾形象地一捶桌子喝声“着”,公主倒吓了一跳,但惊吓过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最后的胜负板上钉钉,桌面上但凡活动的资金都到了公主面前。
“没想到出来吃个饭,还能赢个盆满钵满,实在不好意思。”公主笑眯眯说,“我今日出门没带侍女,这些东西也拿不下,本来就是热闹热闹的,没必要真金白银。各位的首饰,各位仍旧拿回去吧,以后都是一家人嘛,就当我借花献佛,送给大家的见面礼吧。”
她说完,负着手慢慢走开了,颇有隐世高手的风采。留下几个贵女在一旁感慨:“这飧人公主,有点东西……”
“胸襟不错,难怪楚王会看上她。”
虢国郡主因为一早就暗恋萧随,本来吵着让她祖母做媒的,没想到被这飧人捷足先登了,心里正憋着一股火。听见她们这么议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有东西,什么胸襟不错,拿回了自己的首饰而已,瞧把你们高兴的!”
偏头看那个飧人,她独自走到邻水的台阶上洗手去了,这黑洞洞的夜,身边又没带一个侍女,不正是下黑手的好时机吗。
娇俏佳人,临水照花,小手划拉别提多惬意吧!虢国郡主慢慢走到她身后,盘算着吓唬吓唬她,万一吓得落水了,再捞上来就是了,好歹挫一挫她的威风。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看着这背影,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啊!忽然恶向胆边生,原本准备拍打肩的手,调转个姿势变成了推。可谁知道就在她发力的那一瞬,公主居然让开了,结果悲剧了,虢国郡主收势不住一头栽进了水里,轰地一声,激起了好大的浪花。
公主站在台阶上,满脸的单纯震惊,大声呼救:“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好在殿前的内侍多,郡主至多喝了两口水,就被捞了上来。
落水的贵女,看是没法看了,头发散了,胭脂花了,水萝卜一样竖在那里嚎啕大哭。
外面的动静引得殿里喝酒的人纷纷出来观望,郡主在所有人面前丢了丑,哭得愈发厉害,指着公主道:“是她!是她推我下水的!”
一瞬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公主身上,公主扎扎实实感受了一回人心险恶。
“我推你干什么?你落水,我第一时间叫救命,早知道被你反咬一口,我应该看着你淹死才对。”公主气咻咻说完,见萧随走出人群关切地望着她,便立刻朝他奔了过去,委屈地嘟囔,“明明我在洗手,她从背后扑过来,自己一头扎进水里,和我有什么关系!”边说边抬袖子给他看,“我要是推了她,自己的袖子怎么会湿?她冤枉我,王爷要替我做主。”
萧随说不要紧,安抚了她两句,回身道:“陛下,公主的脾气臣弟知道,她从不背后坑人,要坑也是明面上,请陛下明察。”
公主愕了下,发现到底是当过大师的人啊,替人开脱起来果然有理有据。
皇帝摆了摆手,“这点小事,何须你大动干戈在朕面前陈情。”
太后的话却有深意,含笑说:“算了,年轻孩子闹着玩,不必当真,带郡主下去换身衣裳重新梳妆就是了。”
这种方式的打圆场,分明默认了是公主推的。公主自然不服气,正要反驳,萧随却暗暗拽了她一下。
“公主殿下天资聪慧,正直端方,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蠢事来,臣敢打包票。她是膳善人,对她心怀成见者数不胜数,但既然是陛下赐婚,臣就要敬重她,不让她平白受委屈。今晚的家宴上镬人太多,和她犯冲,如此臣还是带公主先行告退吧,免得扰了大家的雅兴。”
萧随说完,便拱手长揖准备退群,如此一来众人诧然了,虽说他少年得志满身傲气,但在出家之前还有所收敛。这回倒好,剃光了头发,三千烦恼丝没了,『性』格也愈发张扬起来,为了女人说走就走,这是『色』令智昏,还是借机有意和陛下唱反调?
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战神,要是皇帝忽然驾崩,继位的小皇帝都得拜托人家摄政呢,就姑且当他『色』令智昏好了。
皇帝一径安抚,“大可不必,这次中途走了,以后的家宴难道都不参加了吗?七弟是名门闺秀的心头好,烟雨公主难免受人嫉恨,朕和太后都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走也不大好意思,那就勉强留下吃席吧。这回公主再不和他分开了,紧挨在他身旁坐着。帝王家宴,觥筹交错,有歌有舞还有胡人的杂耍,起先好好的,公主还赞叹天岁皇宫里的厨子手艺不错,然而最后一道菜端上来,却彻底令她崩溃了。
这是飧人饼,是每个镬人桌上最后的一道压轴菜。萧随在大宴前就打听过了,明明说这道菜已经取消了,结果到最后,竟又一次堂而皇之摆上了餐桌。
公主坐在那里,感觉身体已经融化了,只剩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还在勉强运转着。她狠狠盯住盘中殷红的饼子,那味道一阵阵飘上来,熏得她几欲作呕,原来飧人的肉被烹饪后,是这样的。
他们让萧随娶她,又在她面前公然吃飧人,这帮混蛋究竟想干什么?她心里攒着一团火,随时能点燃她的暴脾气,她想掀桌子,想指着那些不要脸的镬人叫骂,可是她不能,不能图一时的痛快,给膳善带去无边的灾祸。
“殿下……”萧随低低唤了她一声。
她抬起眼,眼里大颗的眼泪凝聚着,看得他心头作痛。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无声地问他,他微微摇了下头。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过了这一段,总会有讨回公道的一天。
只是这种低落的情绪,一直围绕着她,回去的路上她也不愿意说话,一个人靠着车窗,茫然看向夜市正热闹的街头。
“今天难为殿下。”他哑声说,“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参加那种筵席了。”
有些伤害虽然不是切身的,但能剐杀人的精神,公主的心境虽然总是很开阔,但涉及了膳善,涉及了飧人,她比谁都要一本正经。
“你要安慰我吗?”她僵硬地调转视线,“其实用不着,我知道飧人在天岁就是这种境遇,运气好的能活命,运气不好的只有成为盘中餐。我在想……贵国皇宫的后厨里究竟养了多少飧人,好想进去看一看……”知道不可能,自己又摇了下头,“算了。”
他想对她说抱歉,但他开不了口。车外的风灯斜斜照进来,她的影子投『射』在他身旁的锦垫上,他犹豫了下,将手移过去,在那轮廓的边缘轻轻触『摸』,然后翻转手背,让她的影子落在他掌心。
窃窃的,不为人知的一点小动作,她并不知道。他的心慢慢升起来,升到喉头,仿佛呼吸略用力些,就会把心呼出来。
公主还在沮丧着,一路垂头丧气到了府门前,然后垂头丧气下车。绰绰和有鱼上来搀扶她,她摇了摇头,一个人摇摇晃晃登上眠楼,往她的卧房去了。
萧随的目光追随她,不敢现在去打搅她,也许睡上一夜,明天就会好了。
他在院里的紫荆树下站了很久,看着她卧房里的灯光慢慢暗淡,才转身走出了王府大门。
***
次日谢小堡主一大早就登门了,阶级和阶级之间是有壁垒的,他本来觉得江湖又大又酷,在他心里最最高级,结果皇宫里举办大宴,他却想尽办法也混不进去,才知道江湖在权力面前算个屁。他担心公主羊入虎口,多情了一晚上,萎靡了一晚上,因此第二天天刚亮就赶到了楚王府,站在眠楼下大声喊姐妹。
公主出来的时候顶着一蓬『乱』发,嘴里叼着柳条,满嘴青盐的泡沫,口齿不清地说“干嘛”。
语气不太好,肯定是挨欺负了,谢邀说没啥,“来看看你好不好。”边说边突破奚官的阻挠,自说自话跑上了楼。
公主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脸『色』也不太好,他认真看了她半晌,“怎么了姐妹?是昨晚在宫里吃瘪,还是大和尚对你动手动脚了?”
这人满脑子黄『色』废料,公主白了他一眼,“那个皇宫,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进去了,那些镬人禽兽不如,除了大师,没有一个好人。”
谢邀明白过来了,“你引起萧家兄弟抢夺了?他们个个都对你垂涎三尺?”
公主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手脚发凉,“萧氏的镬人个个酒足饭饱,连饭桌上都有飧人做成的饼子,怎么会为区区一个我,『乱』了阵脚。”
谢邀了然了,难怪她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原来是遇见了过于残忍的事。可是这国家运转到今天,弱肉强食已经成了王道,她只要继续留在上京,就得不停遭受锥心之痛。
“所以我说,还是跟我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不必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打交道。大和尚不是慈悲为怀吗,不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吗,只要他说不愿意娶你,皇帝也不会难为他。”谢邀『摸』了『摸』自己的口罩,“其实我觉得,我已经能和大和尚一样,对你做到不动口腹之欲了,不信我把面罩摘下来试试?”
公主说别,“我饱受打击,你别再刺激我了。其实我是舒适圈里待了太久,忘了镬人的险恶,这天岁国真黑啊,统治者是一群食人魔,想想真可怕。”
谢邀说就是,“世上哪还有我这样和你称姐妹的镬人,你是认识了我,才对天岁放松了警惕,这么说来都是我的错。”
应该说像他一样热爱揽责的镬人真不多,公主看着他,叹息着在他肩上拍了拍,“姐妹,你吃早饭了吗?”
谢小堡主才发现自己是饿着肚子来的,刚才一边抒发自己的愧疚之情,肚子一边咕咕叫。
正想张嘴邀她共进早餐,奚官从门外进来,瞥了谢小堡主一眼,把嘴一瓢,然后径直走到公主面前,往她手里放了个圆圆的罐子。
公主纳罕:“这是什么?”边问边揭开了盖子。
里面装的全是粉末,谢邀悚然,“你家王爷什么癖好,给人送骨灰坛?”
奚官愈发鄙视他了,啧了声道:“不懂不要瞎说好吗,这是我们楚王殿下送给王妃的面膜粉,用料精细,耗资巨万,这小小罐,是一村人一辈子的口粮,出手不可谓不大方,殿下快试试吧。”
谢邀愤愤不平,“一村人一辈子的口粮?楚王简直是贪官污吏!”
公主却很高兴,捧着坛子说:“楚王殿下真是太有心了,看我昨晚不高兴,今天就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时候也顾不上早饭了,随口吩咐绰绰和有鱼带谢小堡主到街口吃包子,自己立刻准备起来,打算试一试这贵『妇』级的面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