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歪在美人榻上,案头摆了一摞关于天岁的记录和文献。她一本本翻阅,试图从字里行间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世界,可是看了半天,通篇充斥着强大、富庶、恢宏、威严,似乎除了这些,再无其他了。
关于镬人的记载也是五花八门,有的说气壮而声细,有的说晓勇而多疑。
公主的手指顺着一排小楷移下来,“身长而腿短……身长而腿短是什么鬼?”
婢女绰绰想了想,“个子全被上半身占去了,剩下两条腿……”张开两指比了一寸,“只有这么点长。”
公主眼前发黑,倒回榻上,足尖勾着的软鞋一挑,划出个流丽的弧度,落在莲花砖上。
她没有穿罗袜,一双玉足洁净温软。绰绰是公主十三岁那年,被送进珠宫伺候公主左右的,头一回为公主洗脚,那一眼终身难忘——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脚,纤细小巧又圆润,踩在包金的盆底,隔着一层水幕看,像观音裙裾飘拂下,踏浪而来的惊鸿一现。
其实不光脚,脚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公主美成了一种异象。
膳善国是十二国中的边缘国家,这样的小国,除了抱紧上国大腿,还得有精神信仰。膳善国从上到下信奉大鹏金翅鸟,那是种比凤凰低调,但比凤凰更金光闪闪的神鸟。曾经有画师画了金翅鸟的拟人像,那眉眼,那身段,不是公主殿下是谁!
不过你要是以为所有的飧人都是绝『色』,那可是误会了,护城河上放吊桥的班领,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他也是飧人。所谓的飧人,到底是靠什么确定的?据说是气味。这种气味只有镬人闻得见,只需一阵微风,一个眼神,不知不觉间就锁定了目标,然后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绰绰把软鞋捡回来,端端正正放在脚踏前,挨在边上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公主把书盖在了脸上,“今晚国主要宴请天岁使节,等大宴过后,才能定下出发的时间。”
“届时王公贵族们,照例会携女眷一同参加吧?”
公主说必须的,谁让膳善国太小,人口太少。其他十一国未婚的女孩子是不会在公开场合『露』面的,膳善国例外,不是因为男女平等,是因为需要人撑场面。
绰绰的头子很活络,她说:“贵女之中不是也有飧人吗,如果上国使节相中了别人,那公主就不用去了。”
公主却是个正直有担当,且坚信膳善国民都重情重义的人。拽下脸上覆盖的书道:“扮丑?让使节看了摇头?那不行,就算侥幸不用去上国,往后在扜泥城也不好混。我相信膳善的子民都爱戴我,只要我有需要,他们一定会勇往直前,甚至自告奋勇替代我。越是这样,我堂堂一国公主,越是不能寒了子民的心。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气节,什么叫社稷为重!”
公主一番大义凛然,热血沸腾俏脸滚烫。
绰绰顿时自惭形秽,自己要是能有殿下这样的觉悟,早就平步青云,当上宫女领班了。
“那殿下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能丢了膳善国的脸。”绰绰说得铿锵。
公主点头,坐在妆台前洗脸傅粉。宫人替她贴上面靥,描上花钿,为显周到隆重,绰绰还取来了百鸟鸾裙。
十分好,非常好,公主站在铜镜前上下打量自己。她已经可以想象一众勋贵满含敬仰与不舍的神情,作为公主,具备如此大无畏的舍身精神,绝对无愧于天地。
于是公主盛装走进了光明殿,那是皇室举办大宴的地方,一百零八盏宫灯,照得殿内明亮如白昼。
宾客们都到了,国主和上国使节也落了座。百无聊赖的使节,正琢磨夜光杯里的酒是用哪种葡萄酿造的,不经意间一瞥,被宫门上现身的人勾住了视线。
作为天岁出使列国的官员,什么样的天姿国『色』没见识过,膳善公主艳名远播他也有耳闻,但从没想过,世上能有人美得这样猖狂。
好得很、好得很!使节站起来,满脸欣慰地望着公主,“楚王殿下的后悔『药』来了,社稷有望,国之大幸啊……”
国主虽然一向对公主的美貌有信心,但见使节两眼直勾勾,心里也发虚,“尊使不是镬人吧?”
使节呛了下,发现自己失态,打着哈哈说:“在下要是镬人,早就参军了,上国太后也不会派我出使贵国。”边说边赞叹,“公主殿下果真绝『色』,与殿下一比,在座的贵女个个粗鄙如尘土。”
绰绰搀着公主,主仆两个呆呆看向那些丑得千奇百怪的贵女,心头溢满愤懑与悲凉。
绰绰说:“殿下失算了。”
公主努力平稳住几欲耷拉的唇角,自言自语着:“说好了爱戴我的……要扮丑通知我一声嘛,搞得我这么不合群。”
岂止是不合群,简直是鹤立鸡群。所以事实就是公主被辜负了,虽然贵女们很心虚,但可以看出,个个眼神坚定毫不后悔。
公主叹了口气,别致的佳人神情落寞时,也显出一种孤高的美。她勉强冲上国使节笑了笑,“请问尊使,楚王殿下知道贵国太后要替他安排王妃吗?”
使节说不知道,想了想又补充:“毕竟劝得殿下放弃出家的念头,才能当王妃。”
就是说还得经受考验?公主觉得不值,但看见国主殷殷期盼的双眼,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我对上国的楚王殿下略有耳闻,听说他……脾气不好?”公主绞着手里的帕子,别别扭扭地说,“恐怕我愚钝,不能讨得楚王欢心……”
“殿下多虑了,我们楚王殿下是最和气的人。尤其决心皈依后,待人都透着温存,殿下要是见了他本人,就相信下臣的话了。”使节极尽诱哄之能事,到底佳人难得,也许嗓门大点儿就能震出公主两行泪来,因此一向话锋犀利的使节拿捏着嗓子,语调格外温和。
国主懂得眼下处境,就算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拿亲妹妹填窟窿,碍于国小势弱,也只有忍气吞声。
他涩涩看了公主一眼,涩涩说:“传闻嘛,不可尽信……”
“皇兄见过楚王吗?”公主问。
国主『摸』了『摸』鼻子,“没有。”很快找了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人家楚王率领二十万铁骑南征北战,见过他的,都曾受过大军压境的待遇。我们膳善是天岁忠实的属国,孤很庆幸没有见过楚王,没有见过楚王的国主,才是有福气的国主。”
这么听来实在是无可指摘,公主有点泄气,转头问使节:“尊使打算什么时候返回上国?”
使节说:“下臣这趟出使的任务圆满达成了,自然越快回去越好。主要是情势『逼』人,老和尚一刀下去,头发掉下来容易,长起来很麻烦。”
公主怅然点了点头,自己肯定是得跟着使节一起走的,这生活了十七年的国家虽然小如雀卵,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么。此去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且前途茫茫,说不定会被人做成下酒菜,如此一想,着实悲哀。
无论如何,送去天岁国的人选定下了,贵女们顶着怪腔怪调的妆,纷纷过来安慰她,恭送她英勇就义。说到底她跳了火坑,别人就不用跳了,大家还是十分感激她的。
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公主心情不佳,应付得很不耐烦。终于大宴结束了,公主从光明殿里走出来,刚下台阶就看见兵马大元帅迎上来,从啷啷作响的铠甲下掏出一把妆刀递给她,“殿下带上这个,必要的时候可以自保。”
公主把妆刀接过来,紧紧握在手里。这位掌管着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的大元帅,是她儿时的好友,如果她不用去上国,不出意外的话,她将来的驸马人选应该是他。
公主张了张口,悲戚地说:“我走后,你要多加保重……”
大元帅颔首,表情有点痛苦。
就在公主考虑要不要把心里话说开,对这段心照不宣的感情来个交代的时候,大元帅痛心疾首说:“我下个月成亲,本来还想邀请你参加婚宴的,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公主呆住了,眼眶里含着的热泪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落下来。
“哦,你要成亲了?”公主失落片刻,很快挤出个得体的笑来,“我居然才知道,恭喜恭喜!”
兵马大元帅沉默了下,“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公主说不必,“送了反倒有离愁,你就当我去精绝度春假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公主很有风度地微微颔首,绕开他往珠宫去了。
成队的宫人挑着宫灯在前面引路,绰绰借着灯光觑了觑公主,紫藤花步摇温柔地垂挂在公主鬓边,公主垂着眼,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绰绰小心翼翼问:“大元帅要成亲了,殿下很难过吧?”
公主唔了声,“还好啦,其实我也没有多喜欢他。”
感情不浅不深,远没有她想象的感人,低落一会儿就过去了。让她茫然的是将要远行,却发现身后空空无人可留恋。仿佛她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膳善的亲朋好友,只是生命里短暂的过客罢了。
还好她有一帮皇侄和皇侄女,光明殿设大宴,他们就在御花园里设小宴。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看见她来了,站起身一个个报晓般大喊:“皇姑!”
公主被簇拥着拽进人堆,大皇女把一支雁翎箭塞进她手里,“皇姑陪我们玩投壶吧!皇姑四体不勤,可以放宽条件,准你在一丈之内投。”
公主额角一跳,这些小孩真是目中无人!
瞥了瞥三丈开外的青铜壶,她连姿势都懒得摆,牵着袖子随手一抛,箭羽旋转着,箭身笔直『插』进了壶里。
那帮孩子哗然:“皇姑运气真好!”
投壶运气好,不代表簸钱运气也好。皇子们把她拽到了另一边,往她手心里放了五枚大钱,“我们来赌阴阳面,阳面多者即为胜。皇姑以前没玩过这个,第一次就用五枚吧,以后再慢慢添加。”
公主一向娇滴滴,软绵绵,连子侄们都习惯迁就她。公主不服,把二皇子手里剩下的五枚也抠了过来。十个大钱装进竹筒里摇晃,最后“咔”地一声扣在桌面上,打了个哈欠对绰绰说:“回吧,我困了。”
绰绰搀着公主摇曳走远,走出了一副深藏身与名的气势。
皇子皇女们这才把视线投向那个竹筒,大皇子上前揭开,筒下十个大钱整齐摞成了一摞。大家目瞪口呆,二皇子伸出手指一枚一枚摊开,摊到最后一枚,赫然发现所有大钱居然清一『色』的,全是阳面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