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凉最后还是坐柳蔡公司的车回的颜绍之家。
她的脚还好, 崴的当时比较疼,使不上力, 休息一阵就好多了, 所以也没要柳蔡送上楼。
颜绍之之前就给过她大门的钥匙, 到门口她也没敲门, 直接开门就进去了。
没想到方雯也在。
她坐在单人沙发上,两腿交叠,单手搁在膝盖上, 轻轻抚着额头, 看起来很疲倦。抬头见到夏小凉, 强打起精神,笑得有点勉强:“小凉回来了。”
夏小凉还穿着礼服,早上特地整理的发型有点乱:“伯母, 颜绍之呢?”
刚刚他说完那句话就上车,应该是回来了吧。
方雯下巴指了指他的卧室,夏小凉抬脚就打算过去, 方雯却说:“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夏小凉刹住车,方雯看她一眼:“脚扭了?”
自己换了个位置,拍拍旁边:“来, 坐过来。”
夏小凉着急想去看颜绍之,但又明白现在让他一个人待着可能更合适, 而且事情究竟怎么回事她还没搞清楚。
她坐过去,方雯就起身,去拿了瓶药油过来, 直接抓起她的脚,往手上倒油。
“伯母……”夏小凉忙缩回脚,“我自己来。”
方雯笑了笑,又把她的脚脖子拖了回来:“和我不用不好意思。以前绍之喜欢出去玩,什么危险玩儿什么,少不得这里扭伤那里碰伤的,我很有经验,手法也还不错。”
说着她就帮夏小凉推起来。
除了叶思云,还是第一次有女性长辈对她这么亲近,药油推得脚腕发热,跟着心头也有点发热。
“伯母,Jea
-Pierre是什么人啊?”夏小凉轻轻问道。
看那些人的反应,似乎是个公众人物。
方雯没有抬头,垂着眼睑推得认真,看起来格外地温婉,叹口气:“他是绍之的小学同学,喜爱跳舞,也跳得很好,高中那年就出道了,在这边知名度很高,出事那年,是他正红火的时候。”
啊……这样说夏小凉就想起来了,颜绍之提过他,说他喜欢跳舞,Youtube有上百万的粉丝。她当时以为就是比较红的个人主页而已,没想过会是真的明星。
“其实我们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方雯蹙眉说,“事发之后新闻有报道过,只是那时候公众的视线都在他的过世上,没有人在意还在医院的幸存者。后来绍之住了三个月的院,外伤恢复后又在医院接受了三个月的心理治疗,等他出院的时候,人们也就忘记他的存在了。”
“可是今天那些记者……”方雯显然很愤怒,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们怎么可以问出那样的问题!”
她眼睛有点红,喘着粗气。
夏小凉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默默地抓住她沾着药油的手。
方雯安静了一会儿,做了几个深呼吸,把眼底的猩红压了下去,然后拿纸巾擦了擦手,起身去到壁炉旁边。
回来的时候,拿着一张照片。
夏小凉上次看到过的那张照片。
方雯坐到她身侧,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指着照片中压在颜绍之正上方的男孩子,栗色的头发,身材五个男孩子中看起来最轻巧,脸上有点小雀斑,声音很轻柔:“你看,这就是Jea
。他和绍之认识最久,是绍之来法国之后认识的第一个当地朋友。他爱跳舞会唱歌,每场音乐会绍之都去过,每次来家里就帮我的钢琴调音,生怕我会赶他走。”
“还有这个,这是Léo ,绍之的中学同学。”她指着Jea
左边金色头发的男孩子,圆圆脸,看起来有点肉,“别看他人高马大,其实最体贴,嘴巴又甜,知道我不喜欢绍之跟他们胡来,每次来家里就围着我拍马屁,有次看到我煮粥,惊呼‘阿姨,你怎么把大米煮成了牛奶’,还嘴硬说比牛奶好喝,看到我一次就要我煮大米牛奶给他喝。”
方雯说得笑起来,再指着Jea
右边亚洲面孔的男孩子:“这是陈曦,三代华裔,已经不太会讲中文了,每次喊绍之就和徐非凡一样,憋着嗓子喊‘勺子’。他父母从小对他很严苛,糖都不许多吃,每次来家里就把我的糖果洗劫一空,扯着我的衣角央我给他做甜点。”
最后指着和池桉一起的男孩子:“这个,这个就是Vi
ce
t,几个里面鬼主意最多的。一般都是他出点子,绍之做策划,一伙儿人就浩浩荡荡出发了。每次也是他,教绍之找各种理由搪塞我,才十岁就教绍之写卡片,‘妈妈,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妈妈,为了报答您对我的爱,我决定出一趟远门,去给您寻找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等回来之后我问礼物呢?他遗憾地说,我们还没找到能够和您的伟大相匹配的礼物,只好下次去更远的地方找了。”
方雯笑着笑着,眼睛里就有了泪意:“都是一群多么可爱的孩子,我看着他们长大的,我……”
她哽咽地停住。
夏小凉也红了眼圈。
方雯深吸一口气:“我们怎么会把设计稿看得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
“记者们都是问题怎么尖锐,怎么吸引眼球,就怎么问,伯母,您别难过。”夏小凉只能无力地说。
方雯摇摇头:“他们怎么问我没关系,他们有什么都可以来问我,但是不要去问绍之,这么多年他承受的够多了,我看着他好不容易一点点地好起来……”
方雯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秀场她在忙着招呼客户,没留意到那边的记者采访,等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现场已经一片混乱了,她又在颜绍之眼底看到了那种无望的死寂,差点不顾形象不顾大局冲上去把所有人大骂一顿。
当年颜绍之的心理治疗在医院,不是因为必须在医院,而是因为他根本走不出医院。
他拒绝走出医院,拒绝走出他的病房,拒绝打开一片透光的窗帘,他拒绝四个最好的朋友已经去世的事实,拒绝一行六人,只有他一个人醒来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的事实。
那段时间方雯的天都要塌了。
她觉得老天不公。年纪轻轻让她丧夫守寡,辛辛苦苦拉扯长大的儿子,在最该恣意的年纪遭遇了常人无法想象的人生挫折。
也是在那段时间,她突然意识到,能平安顺遂,平凡幸福地过完一辈子,才是她该为颜绍之毕生所求的。
可那一个个尖锐又刻薄的提问,分明是要将他硬生生地拖回至暗时刻。
“小凉,你明天带绍之回国好吗?”方雯压抑住情绪,握着夏小凉的手,说道,“Jea
虽然去世多年,可他的粉丝忠诚度很高,每年都有缅怀他的活动,还吸引了大量的新粉丝,今天采访的情况一出去,无论是非黑白,那些粉丝势必群起攻之,绍之会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你带他回国避开这一阵子好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夏小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方雯又说:“小凉,我不希望他又沉浸在过去的事情里,也不希望看到他被舆论中不负责任的恶毒言论伤害,你让他跟你回国,他会听你的。”
夏小凉才刚刚体会过舆论的攻击,当然知道那种滋味,她也不想看到颜绍之在公众面前去回应这些事情。
毕竟他甚至在她面前,都没有提过一句。
她看着方雯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点了点头。
***
和夏小凉谈完话,方雯就接了通电话,然后匆匆离开了。
夏小凉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
如方雯所料,下午的采访,视频版、文字版、新闻版,都已经迅速出现在首页。群众们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爆炸性新闻,评论区迅速被Jea
的粉丝们占领,要求给个说法。
“给个说法”还算是温和的评论,夏小凉很快刷到一篇热度非常高的文字稿。里面用非常确切的口吻,以及嘲讽的用词,仿佛亲身经历一般讲述了七年前的那场事故。
首先说珠穆朗玛峰之旅是颜绍之全程主导策划的,一意孤行想徇私回祖国玩一玩。
其次说到雪山上的折返,“据知情人士透露,因为某大名鼎鼎的设计师,将服装设计稿忘在了山上,他一人折返显然太危险,于是要求整个团队一起折返,取回他价值四条人命的设计稿”。
最后说到事发之后,“众所周知,该设计师别的不多,就是钱多,伤情稳定后马上包机回了法国,享受最高等级的医疗资源,而另一位深度昏迷的幸存者,像垃圾一般被遗弃在当地医院。至于四位受害者的遗体,至今深埋雪山”。
最后的最后,不忘煽情一把。
“七年之后的今天,逝去的人们已经被遗忘,活着的人继续光鲜亮丽,在聚光灯下用‘告别秀’的噱头,吸引了无数目光。
可你们一定不要忘记,这个人所有缤纷夺目的服装作品之下,都埋葬着四条曾经鲜活灿烂的生命。”
这篇文字稿时不时“据知情人士透露”,极具煽动性的用词马上点燃了网友们的怒火,下面的评论简直不忍直视,“凭什么这样的人活下来了,他怎么不去死”,“人心险恶,Jea
的去世他必须负责”,“杀人偿命”……
夏小凉看得忍无可忍,可她的账号之前就被人扒了,和这些人对骂只会落人话柄,干脆直接关机,再把手机扔得远远的。
分明是一场有预谋的抹黑,不知道是方雯生意场上的对手还是其他什么人,她刚刚接电话应该也是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夏小凉又坐了一会儿,去洗了个澡,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才磨磨蹭蹭地到了颜绍之的房门口。
他刚刚被问到那些问题时,脸上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不知道现在冷静够了没,想不想见到她。
她原本纠结地在门口抠着房门,没想到才稍用点力气,门就开了道缝。
门是虚掩的,并没有关上。
天已经黑了,里面显然没开灯,门缝在房间里落下一道细窄的光影。
夏小凉犹豫了一下,干脆推门进去。
房间里幽幽静静的,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夏小凉的眼睛半天才适应黑暗,看了一圈,才发现颜绍之不在房间里,在外面的阳台。
老式的房子,阳台并不宽敞,夏小凉还没去过。她拉开窗帘,推开有些历史感的隔断门,一股烟味儿就顺着风飘了进来。
颜绍之坐在阳台的地上,一条腿弓起,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头,手指夹了一根烟。听到声音微微侧头,看到来人指尖动了动,不着痕迹地放下手,把烟头按在地上熄灭了。
夏小凉顺着地面看过去,烟头不少。
他平时真的挺少抽烟的。
夏小凉的脚还有点疼,慢慢挪过去。
这阳台风景居然还不错,六层的房子在小巴黎算得上高楼了,从这里看去,能看到古老街区里亮起的灯,将厚重的建筑们照得影影绰绰,不远处有一条梧桐街道,这个时节正是铺满金色落叶的时候。
“这么好的风景一个人躲起来欣赏,颜勺子,你不厚道啊。”夏小凉靠着他坐下,脑袋正好到他肩膀下一点。
颜绍之的手重新放回膝盖,轻轻垂了下眼,没说话。
夏小凉努嘴:“你不理我哦?”
“不理我也行吧,反正我又不会生气。”她挽住颜绍之的手臂,靠在他肩上,“我就陪你一起坐坐吧。”
颜绍之还是没说话。夏小凉也真的陪着他,安静地看着古老街区的夜晚。
时间其实并没有很晚,只是十月底,巴黎已经开始昼短夜长了。铺满梧桐树叶的街道上,有人正在遛狗,拉布拉多撒腿狂奔。咖啡馆人气还没散,不少人在暖黄的灯光下窃窃私语。面包店门口甚至还有排队买面包的老人家。
“夏小凉,对不起。”似乎也没安静一会儿,颜绍之突然开口道。
夏小凉一愣,抬头看他。
他放下那只耷拉在膝盖上的手,转而握住她的五指。
“这些年很多事情,我都没向你提过。”颜绍之神色淡淡地看着远处的夜景,“我不说,你就不问。”
“当年我离开江城时,你不问;后来你来巴黎,你还是不问。”颜绍之笑了笑,“你说得对,我就是仗着你不会生气,不会耍小脾气,你不问,我就更不说了。”
“可其实你该有知情权的。”
夏小凉眨眨眼,嘴唇动了动,颜绍之又说:“我向你允诺了未来,却不肯对你坦诚过去,很糟糕,对不对?”
颜绍之看过来,黑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夏小凉。
夏小凉一股酸胀堵在喉头:“没有……”
“你不想知道这些年除了池桉,我还在忙些什么?”颜绍之又说,“不想知道除了池桉,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巴黎?”
“颜绍之……”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其实说到底,是我不想和你提起他们的过世,再说到底……”颜绍之自嘲地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无法面对他们的过世。”
“我接受了那么多心理治疗,做了那么多自认为可以有所弥补的事情,在最关键的节点上,还是下意识地逃避。”
“夏小凉,我是一个逃兵。”
颜绍之垂下眼睫,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地白。
夏小凉眨眼看他,进来之前酝酿好的安慰说辞,居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她叹口气。
“那你就不想知道你在江城的时候我都好好的,你离开之后,我为什么突然不回你信息,不回你电话吗?”夏小凉轻轻说,“你也没追着我问过,不是吗?”
“你知道的吧,我那时不想收到你的信息,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我不想面对你已经离开的事实,我需要时间调剂自己。就像我也知道,你不想提起的事情里,一定有你不想面对的过往。”
“颜绍之,没有人规定不能做逃兵啊。”夏小凉认真地看着颜绍之,“不想面对,那就不要面对,想躲一会儿,那就悄悄藏起来一会儿,一会儿不够,那就想藏多久就多久。”
夏小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神经大条,还是有点用处的。
她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处理事情的啊。
夏国钟和叶思云离婚的时候,她不想面对,跑去了云南。叶思云和姜明岩结婚时候,她不想面对,猫捉耗子似的躲了三年。
颜绍之离开的时候,她不想面对,拒绝了通讯和频繁的交互往来。被Mat抄袭的时候,她不想面对,连颜绍之到底有什么对策都不问。
“想躲就躲,想逃就逃呗,准备好了再全副武装开始战斗”
“没有人生来就是无坚不摧的啊。”
颜绍之看着眼前把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的夏小凉,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
他没控制住自己,将她拉入泥潭的那个夜晚。
他的小太阳,又在发光了。
“我说真的啊。”夏小凉偏着脑袋说,“明天我们就回江城吧,不理网上那些蛇精病。你上次不是说了,舆论的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我们从江城回来,肯定就没人记得这件事了。”
她抱着颜绍之的手臂,重新靠上他的肩膀,嘟囔道:“其实我好想念江城,想念你院子里的银杏树,想念你厨房里的烟火气,想念你站在橱柜前给我做饭的背影。”
颜绍之垂眸看着她发顶的小圈,眼神也渐渐变得柔软。
“回去之后我先带你去见家长,看看我家小妹妹。然后去R.K秀波恩爱,嫉妒死你的粉丝们!再约柳蔡赵晓燕彭老大,秀出我们的戒指,闪瞎那群单身狗!最后我们去三年前没来得及玩儿的地方打卡,没来得及吃的餐厅打卡,还有……”
夏小凉越说越带劲,越说越兴奋,说得两眼都弯起来,脸颊上带着微微的粉红。
颜绍之没有等她说完,轻轻捏起她的下巴,亲上她的双唇。
夏小凉不自觉地闭上双眼,唇齿间全是他的气息。
原来这样温柔的吻,一样会让她意志飘移,亲了没一会儿,就有些迷迷糊糊了,也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做梦,他似乎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夏小糖,我不需要等到全副武装。”
“你就是我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