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薇到底没能跟苏先生去成西山。
一早沈薇准备出的时候水仙匆匆进来,在她耳朵轻语了几句,沈薇十分意外,道:“叫虎头进来。”
水仙点了下头就要往外走,又被沈薇叫住了,“去把顾嬷嬷也喊来。”
准备出门的沈薇又折了回来,不大会儿就见水仙引着个少年进来。那少爷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面容憨厚带着拘谨。
“给小姐请安。”少年一进了厅堂就跪地请安,沈薇被吓了一跳,“起来,起来,虎头赶紧起来,都是自家人叫什么小姐?还和以前一样叫姑姑,快起来,水仙,给虎头搬个小杌子来。”
虎头姓沈,来自沈家庄,他父亲和沈薇是同辈。沈薇回京时带了十多个族中子弟,遵从他们个人意愿,有的去了镖局,有的去了铺子上,还有的就跟沈薇进了侯府,在外院跑个腿跟着学个眉高眼低,虎头就是其中之一。
虎头又是窘迫又是受宠若惊,这些天他算是长了见闻,侯府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厮都比他们这些从乡下来的小子体面懂礼,他住的屋子干净整洁,那铺盖也是新的,不仅柔软还带着股香气,吃的也好,大白馒头管够,还天天都能吃到肉,做得事情还不累,就是跑个腿学学东西。这和在家里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和他一起来的三叔说了,他们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全是托了姑姑的福,乡下人要有良心,要好生学规矩学东西,报答姑姑的恩情。三叔还说了这是侯府,不能再喊姑姑,得喊小姐才行。
虎头觉得三叔说的对,所以让他坐的时候他有些不敢,但见沈薇脸上的笑还和在沈家庄时一样,他就大着胆子坐了下来。
“虎头,那你在门口遇到的事情说给我听听。”沈薇开口问道。
“小,姑姑,是这样的。”虎头忙打起精神回答,“刚才我打门口经过听到门房上小子在赶一对祖孙,那老婆子年纪很大了,拄着拐杖,一条腿不大利索,那小孙子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我见他们怪可怜的就想上前帮着说两句好话。没想到听到那婆子是她是五少爷的奶嬷嬷,想求见五少爷。门房小子就说五少爷没有奶嬷嬷,他们是骗子,赶他们走。我想起来不知是听谁提过一句五少爷是曾经有奶嬷嬷的,就多了个心眼,我假意帮着驱赶把他们带到了一边,然后就来禀报姑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真假,就想着即便不是也不费什么事,万一真是呢?”说到这儿虎头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沈薇笑着夸赞,“嗯不错,虎头出息了,想事情很周全,无论是不是姑姑今儿都谢谢你了。”
“哪敢,哪敢。”虎头惊得连连摆手,认真地说:“该是我们谢谢姑姑的,是姑姑把我们带出来,让我们见了世面学了东西有了出路,不然我们都还在地里刨食呢,是我们应该谢谢姑姑的。”语言朴实,一看就是自内心的。
沈薇又笑了,她做事虽不求回报,但知道感恩总比养出白眼狼好吧?
此时顾嬷嬷也匆匆赶来了,“小姐,说是魏妹妹来了,在哪呢?”说起来她自陪小姐回沈家庄就再没见过魏妹妹了,等她回府魏妹妹又出府了,她们曾都是先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感情很好。
沈薇拍了拍顾嬷嬷的手,示意她莫急,“还不知道是不是呢,他们在门上,嬷嬷跟过去看看。”又扭头对虎头吩咐道:“虎头,你带顾嬷嬷和水仙去看看,若真是少爷的奶嬷嬷就领进来。”
“知道了,姑姑。”虎头站起身郑重道。
他们出去后,梨花端了一杯茶递给小姐,“小姐您说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一会不就知道了吗?”沈薇云淡风轻地道。
“也是。”梨花点点头,又道:“小姐,少爷年岁也不大呀,怎么奶嬷嬷就出府了呢?”大户人家的奶嬷嬷少有出府的,即使年岁大了,有主子看着也过得极体面的。
“说是摔断了腿,被儿子接出去的。”沈薇道。
“小姐,这不对,摔断了腿不是更改留在府里吗?”敏锐的梨花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她也曾是管家小姐,虽然后来落魄了,但基本的常识规矩还是知道一些的。主子身边的奶嬷嬷都是极体面的,摔断了腿不是该留在府里医治养伤吗?怎么反倒出府了?外头能比府里有更好的大夫和药?
“不对就对了,咱们三房不对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沈薇脸上带着讥诮。
水仙一想,也明白了,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很为她家小姐少爷心疼,尤其是小姐,听说以前年纪小时很受了许多苦。
“来了,来了,水仙姐姐和顾嬷嬷回来了。”门口的桃花嚷嚷着。沈薇也不由直起身朝外张望。片刻功夫就见水仙搀着个婆子,顾嬷嬷牵着个小子进来了。
“小姐,真是老奴那苦命的魏妹妹,作孽啊!”顾嬷嬷未语眼泪先掉了下来,“好好的人都成什么样了?”
“夫人!”那婆子惊呼一声,一下子跪在地上,“夫人啊,奴婢对不起您,奴婢没把少爷护好,夫人啊,奴婢做梦都盼着见您一面啊。”泪水如小溪一般沿着她脸上的沟壑流下。
“妹妹傻了吧,那是咱们小姐呀。”顾嬷嬷哽咽着道。
“快,快把魏嬷嬷扶起来,看座。”沈薇心里也很难受,不等丫鬟上前她就自己起身起搀扶魏嬷嬷了。
“对,对,是小姐,小姐都长这么大了。”魏嬷嬷也回过神来,颤微微地望着眼前这美丽少女,像,真像!跟夫人长得真像!想起逝去的夫人,魏嬷嬷的眼泪又模糊了眼帘,“不用小姐,奴婢能让小姐搀扶呀。”她硬着推开小姐的手,借着旁边丫头的力量站了起来。
沈薇心里更难受了,眼前这个老婆子头全白,脸上黝黑,满是皱纹,一双手粗糙干燥,一条腿不自然地点着地,身上的衣裳虽干净却也打满了补丁。边上的小孙子面黄肌瘦,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他惊恐地紧紧抓住魏嬷嬷的衣角,局促不安。
魏嬷嬷和顾嬷嬷都是阮氏身边的大丫鬟,年纪应该也都差不多大,可现在看上去魏嬷嬷得比顾嬷嬷大上二十岁也不止呀!说她是六十岁的老妪也有人相信。这短短的三四年魏嬷嬷过得是什么日子?
沈薇不仅难受,她还愤怒,一口气憋在心里怎么都出不来。刘氏!刘氏!
自她们回府,顾嬷嬷就常念叨着‘夫人身边的人一个都没有了’,她不是原主,对这府里的主子都没多少感情,更何况是奴才呢?她身边有的是人服侍,就没把顾嬷嬷的话放在心上。
继室驱逐原配身边的下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沈薇没有想到刘氏的手段这么下作。看到魏嬷嬷的时候她的心底浮上一抹无法言说的悲哀,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情绪,这应该是原主残留下来的。
听了魏嬷嬷的诉说,沈薇知道了魏嬷嬷出府的真相。
三年多前沈薇被送回乡下祖宅养病,府里仅剩的几个先夫人身边的奴婢先后以各种理由被刘氏打出去,魏嬷嬷就变得如那惊弓之鸟,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等闲不敢出院门,生怕被刘氏拿捏住错处赶出府去。她被赶出府不要紧,无非是日子过得苦一些。可少爷怎么办?才九岁的孩子,身边没个可靠的人,还不由着刘氏拿捏?先夫人把少爷托付给她,她就要帮夫人把少爷护好了。
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她出院子一趟就把腿摔断了,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的,都是多少年走熟的路,怎么就偏今天摔倒了?可谁听她一个奴婢的?
刘氏找来她的儿子,说念在她奶大少爷的情分上,开恩放她一家的身契,另赏赐十两银子,打她出府了。
她哭得眼泪都流干了也没让刘氏心软,除了乖乖出府她还有什么法子?走的那天少爷还偷偷把一个旧时戴的项圈偷偷塞给她,跟她说等他长大了就去看她。她的心像刀绞一样疼,抱着少爷痛哭起来,少爷,她从一丁点抱大的少爷呀!她苦命的少爷呀!
魏嬷嬷早年丧夫,只有一个儿子,叫魏小山,儿子是个老实人,在庄子上做活计。现在一家被放了身契,自然不能再回庄子上。魏嬷嬷早不知家乡何在,又挂念着少爷,不想离京城太远。想来想起有个相熟的姐妹在柳树庄,他们无处可去就到柳树庄安了家,当时魏嬷嬷的大孙子才将将两岁。
魏嬷嬷虽是少爷的奶嬷嬷,但先夫人去得早,她手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起了屋,置了田,再加上看腿的汤药钱,手里就没剩什么了,到底外头的条件不如府里,魏嬷嬷的腿还是没有养好,但拄着拐杖也能行走。
好在一家人都勤快,儿子起早贪黑在田里侍弄庄稼,魏嬷嬷就带着儿媳打理家务做针线补贴家用,一家子虽然辛苦,但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可两年前儿媳难产,要老参救命,卖光了家里的地又借了外债才抢回一条命,身子骨自那就不大好了,也做不得重活。之后家里的日子就难了,没了田地,儿子只好出外打长工,魏嬷嬷的一双眼都快熬瞎了,辛苦了两年这才把外债还上。
还没松一口气,五天前儿子又从山上摔下来,昏迷了三天人才醒。还不容易求了大夫来看,大夫都劝她听天由命吧。魏嬷嬷的眼都要哭瞎了,这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呀!就是有一口气她也不能听天由命。可望着一贫如洗的家,瘦弱的儿媳孙子,她又有什么法子?走投无路了只好厚着脸皮来侯府找少爷,别的不求,只求能保住儿子的一条性命。
听着魏嬷嬷的哭诉,顾嬷嬷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老妹妹,你咋不早来,早来哪!”屋里其他的丫鬟也都跟着抹眼泪,沈薇心里更是如打翻了五味瓶。
“老妹妹你可受了大罪了,你若早来几天我们也能帮衬一些,小姐您看?”顾嬷嬷拍了魏嬷嬷的后背几下,就把目光转向小姐。
沈薇立刻就道:“嬷嬷就是不说我也不会坐视不管,魏嬷嬷还没吃早饭吧?家里还有病人我就是留你吃饭你也吃不安心。这样吧,水仙,去包些点心给嬷嬷路上垫垫肚子,桃花,你脚程快,去请柳大夫过来,荷花去吩咐虎头套车。”沈薇连下几道命令,之后才转向魏嬷嬷,柔声说:“魏嬷嬷不用担心,你是我娘身边的人,又奶大了珏哥儿,我们姐弟是不会不管你的,柳大夫医术很好,一会让他陪你走一趟,我让水仙跟过去照看,一定把小山哥的伤治好。”
魏嬷嬷泪掉得更凶了,不顾别人的阻拦就跪在地上了,“奴婢谢谢小姐啊!奴婢——”她说不出话来。
沈薇赶紧站起来,“嬷嬷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你就放心吧,我们姐弟现在境遇好了,不会再受欺负,也不会看着你们受罪不管的。”
魏嬷嬷千恩万谢地出府了,沈薇的心里像被塞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起来。魏嬷嬷的日子都过成这样,那娘的身边那些被赶出去的,放出去的,卖出去的奴才下场怎样?猜也能猜出来了。
不,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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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忆浓妞儿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