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剑锋所指处,并非延州。
延州为五路襟喉,倘若夺之,便可长驱直入,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但自从部署在东边的辽夏二军接连碰得头破血流后,李元昊就毅然放弃打那处主意了。
且不说屡战不利的结果已隐约彰显了宋廷对延州的重视,哪怕前两回真只是碰巧,在连番打草惊蛇后,宋人只要不是榆木脑子,都将明白该地扼要,从而加强防范。
与其奢取延州,把所剩无几的兵力浪费在硬碰硬上,倒不如将目标转到防范较为松散的秦凤路上。
在一番精心筹谋后,李元昊亲领两万兵士,悄无声息地一路沿灵州川南下,风驰电掣地过了威州,再越清远军城……
赶在宋军有所察觉之前,两万多的夏兵,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新修筑不久的水洛城前。
尽管早已有所耳闻,但在亲眼看到这被扩建过后、显得高大雄伟了数倍的水洛城时,李元昊还是眯了眯眼。
只需一眼,他就做出了‘不可强攻’的判断。
他所领兵士虽为精锐,却全是骑兵,所携弓箭也始终未能得到充足补充。
只要城中守将不蠢,都能轻易看穿他们的弱点,那只要关闭城门,安心死守,他们围不住多久,就要么粮草耗尽、要么被前来支援的临近宋兵给打退了。
既然不能硬攻,那便只能智取了。
李元昊清楚万分的是,自己至多只有一次机会,容不得一点失败的可能,于是在明知时间紧迫的情况下,硬是挤出半日功夫来观察城头守兵的轮换状况,及对入城之人的审查方式。
他很快便察觉出这水洛城的守兵布置,可远远不及那由黄土夯成、高达数丈的厚壁来得严整坚实。
被夹在接连告捷、战绩亮眼程度不相上下的东西线之间,一直都同时被敌我两军忽视了的秦凤路虽也有积极备战,却始终是风平浪静的。
在头一年里,他们或许还有着敌兵神出鬼没、随时来犯的紧迫感。
但距开战之日,今已过去两年多了。
近来宋蕃联军士气如虹,在英明神武的曹玮将军的带领下,打得夏军丢盔卸甲、节节败退,东线也是高唱凯歌,挺入敌腹。
李元昊那狂妄人怕已是焦头烂额,面临穷途末路了,又哪会有闲暇进犯他们这处呢?
可惜,当时就是不得不服从郑戩的指使,才白瞎那么多人力物力,修这么一座犹如鸡肋的军寨。
怀抱着诸如此类的想法,城门守兵在检查入城路引时,态度上难免宽松懈怠一些:听见有难处的、或是眼熟的,只要情真意切地开口求上几句,多半也会得到放行。
见此情形,李元昊立即有了主意。
通过观察这一整个早上的入城人群,他不难发现,其中最多的不是别人,而是逃难的夏人。
不论是此路左边的曹玮,还是右边的陆辞,对出尔反尔的夏人都毫无好感,更是充满戒备,自开战那一日起,就彻底关闭了榷场,除却战事必要外,根本不容外族进出边关要塞。
饱受战乱之苦的夏国降民,要想归顺大宋,显然是不会敢往那名声在外的常胜骁将和笑面虎跟前凑的,而是退而求其次,纷纷朝这水洛城涌来。
如若水洛城的守将不存私心,而是忠实履行刚接替郑戩落于此路军务的王韶的命令的话,定然也不会轻易接纳这些心思难测的降民。
偏偏这会儿镇守水洛城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建此城有大功的董士廉。
他敢行此阳奉阴违之举,自然也是有着底气的——他的怀里,可还揣着昔日由郑戩给予、实际已然作废的陕西四路都部署司文牒呢。
他也是吃准了王韶乍然得此擢用,势必正为骤增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无暇仔细过问水洛城的具体情况,方才这般大胆。
但凡是来投奔大宋的夏人,能核实身份,粗略确认无甚问题的,他可谓来者不拒,予以恩赏,好令其安家落户;而就算是身份文牒有些模糊不清处,只要肯寻来九人结保,也可被准许入城。
毕竟这些投降奔宋的夏人,都是他活生生的政绩啊。
随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势日渐明朗,举家带口前来投降的夏人也是与日俱增。
当然,董士廉虽是不折不扣的文职、从不曾冲锋陷阵,却也稍读过几本兵书的。
他多年官运不畅,不久前终于得了郑戩的欣赏提拔,又只是昙花一现,好不苦闷。
眼下对这送上门来的政绩,他自是渴求之至的。
他大开门户,倒也不代表对他们毫不设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于是在他自作聪明的安排下,为免夏国降民集中闹事,索性将他们拆成十人一保,分散安置在这城中。
只要战事未歇,就一日不可无故私聚。
董士廉自以为使出这一化整为零的手法,就可把潜在细作的威胁化解干净。
却不料李元昊不但亲自来到了这里,还不费吹灰之力就捉到了致命的破绽。
若是与董士廉同修此城的刘沪此时也在,恐怕也不愿在这胜利在即的要紧时刻徒增风险,要对同僚进行劝阻的。
偏偏这会儿的刘沪为向新上任的本路部署王韶复命,来回便要个五六日,才有了董士廉的自作主张。
这天,董士廉得城门守兵通报,又有二百余夏人前来投奔。
这群人里,都以身份文牒俱全的青壮为主,操着蹩脚的汉话道曾受夏贵族压迫、恨之欲绝,愿为水洛效死力。
因近期降宋夏人激增,水洛城又是难得愿开门户接纳的,一天里通常有近百人前来,这忽然而至的两百多员夏人,倒也没引起董士廉的警觉。
他粗略地查看过身份文牒后,寻不出明显的异状来,便同意接纳,令副将按惯例进行安置了。
刚好这阵子要修建副寨,有这身强力壮的二百夏人做工,正能派上用场。
打着如意算盘的董士廉如何会想到,他的一举一动正中李元昊下怀——两百余乔装打扮的夏军精锐,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踏入了‘固若金汤’的水洛城中,又被分散安置到城中各处。
入夜,董士廉就如以往那般,亲自在军寨巡视过一周后,见一切平安无事,遂回到官衙内,更衣就寝。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一睡下,就再没有醒来的机会。
——夜深人静时,被他刻意命令部下分散到城中各处的那二百多夏兵精锐,不费吹灰之力即策反了初来乍到、本就惶惶不安的夏国降民,在城中各处同时发起兵变。
最初手无寸铁也不要紧,以有心算无心,夏军精锐轻而易举便能杀死守兵、夺走其兵器。
他们在得手后,迅速赶赴城门,偷袭大门附近的守将,将城门打开,迎入在外头等候的夏军。
等终于巡察的守兵察觉到异常,拼死敲响警铃,已是为时已晚。
包括董士廉在内的指挥官们,除睡在军营中、至少能匆忙组织起部分兵力进行抵抗的齐副将外,还未被警铃吵醒,就已在睡梦中被斩下了项上人头。
董士廉那颗被利落砍下的头颅双目紧闭,至死都不知是栽在谁人手里。
即使是唯一有所作为的齐副将,仓促下组织起的抵抗也是勉弱无力的,迅速被这支有备而来的夏军瓦解。
能靠着少于宋夏盟军的兵数,与之血战二年多才落入下风的夏国皇帝李元昊,绝非一些被接连大胜麻痹了警惕心的宋人所以为的那般刚愎无能。
齐副将自知必死无疑,而在战死之前,他赶在夏军未察时,做出了一项至关紧要的决定——
他派出数骑,令其不顾一切地快马加鞭,尽快赶往临近宋寨,好将水洛城沦于夏军之手的军情及时地传递出去。
肩负起已变成人间地狱的水洛城的所有希望的传令兵,并未辜负这份血淋淋的信任,而是如同奇迹一般,分头朝临近宋寨奔去。
在数十里的奔波后,作为并非第一个得到消息,却是第一个冷静下来,果断做出救援决策的不是别人,正是率军一路往西北灵州杀去的狄青一军。
在狄青不假思索地做出救援水洛城的决定时,纵使因他这两年多来建下的丰伟功勋、而惯了对他言听计从的宋军之中,都忍不住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姑且不说对外宣称‘固若金汤’的水洛城,在一夜之间落入敌手之事多么荒谬;也不说已是穷途末路的夏军是如何凭空多出二万精锐,匪夷所思地赶到之前一直平安无事的水洛城的。
哪怕此事是真非假,毗邻水洛城的宋军寨子足有三十六处之多,相互呼应,出兵较他们而言要轻松得多,何须让他们这一非本路的军队去多管闲事?
更别说,当初郑戩向朝廷大力推崇兴建水洛城时,还提出成功招抚了城边数万蕃兵之事呢!数万蕃兵加上驻守当地的宋军,难不成还奈何不得一支侥幸突入重围的夏军?
他们大可按原计划的攻向灵州,最理想的情况莫过于拿下灵州,与在兴州的西军会师,再不济,也可截断夏军后路。
“将士天职,为保家卫国。”狄青简直被这些歪理给气笑了,毫不留情地斥道:“为索更为稳妥的军功,便放任一支来历不明的夏国劲旅深入腹地,为非作歹?我看你们是昏了头了!”
他无暇多做解释,径直利用主帅说一不二的权威,命令部队调转方向,马不停蹄地朝水洛城赶。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化用了史上金明寨的史料。
《如果这是宋史3》
“金明寨,拥有10万将士,名义上它的主将只是六宅使、化州刺史、金明系都监,但以实力论,己经是鄜延路最强的堡垒。李士彬本人号称“铁壁相公”,不仅是延州城前沿的铜墙铁壁,而且是相公。
现在突然有一大批西夏人来投降,还要住进去,这是什么概念?李士彬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他的办法是来了很欢迎,但别想进我家。把所有投降的人都迁进内陆去,再分散安置,化整为零,这样无论里面夹杂着什么人物,都会像一瓶花椒面撒进太湖里,连点影子都看不见。
可是有个问题他的权限解决不了,那就是来的西夏人实在太多了,这么多的正处于战争状态下的异族人一下子迁进内地,而且还由他这个党项种的边防将领签证,这不是胆子的事,这是找死的事。
于是他按照官方程序办事,把处理权上交给了鄜延路最高军政长官――范雍。范夫子这时的心情正好得不得了,李元昊投降了,西夏人叛逃了,局面豁然开朗,李士彬你的魄力实在是太低下,这是好事,无论来了多少,都照单全收。
就安插在你的金明寨里,金明寨不是一共有36个分寨吗?每个寨子里都分散一点,这样不也和分散在内地一样吗?而且还省下了路费,又增强了金明寨的实力!
典型的文官猪头症发作,外行人非得要领导内行人。但让人惊掉下巴的是,李士彬居然同意了……实在无话可说,但应该能找到原因。不是说猪头症会传染,李士彬被同化了,或者被文官压制不得不执行,而是他太自信。
铁壁相公父子两代积累下的自信让他根本就瞧不起李元昊,尤其是宋、夏战争暴发前后,党项人早就在金明寨附近出没过,李士彬挥刀纵马冲出去,基本上只能看见党项骑兵的背影,那些人边跑边叫――铁壁相公来了,兄弟,你的胆在哪儿?
回答得整齐划一,掉地上了!(闻铁壁相公名,莫不胆坠于地)
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再加李元昊近期像山贼流寇一样的战斗成绩,让李士彬非常的鄙视自己。还需要小心吗?魄力低下,看来范大人说对了。
如范大人所愿,更如李元昊所愿,大批的西夏人被分散安置到金明寨的各处要害。时光流逝,很快新年到了,正月里的金明寨和整个大宋一起欢庆。在这样的日子里,李士彬并没有放松,他的军队很严整,他本人更是在各个分寨里巡行。这一天,他就带着儿子李怀宝到了黄堆寨,平安无事,一切正常。
当天,他就住在了这里。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的凌晨时分,李士彬被一阵警报声惊醒,史书没有记载他是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来袭的人是谁,他直觉一样的喊着备马,马来了,有马他才能巡视,才能出战。但要命的是骑出去才知道,那是一匹跑不动的劣马!
将军在自己的营地里被属下出卖,他跑不动,指挥不灵,结果被敌军活捉。直到这时,他才应该发现对手是谁。那居然是西夏皇帝李元昊本人!实话实说,这一仗他败得太脆、太冤,但也一点都不冤。说他冤,是说坐拥10万精兵居然没能真正接战就一败涂地,而造成这样的后果,真正的责任人并不是他。
是那位既尊且贵的范老夫子。
说他不冤,是说他身为边将,世代征战,范雍不懂的你也不懂?生死成败关头,你为什么不反对?是过份自信,还是真的糊涂,出错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固若金汤的金明寨里遍布奸细,是从内部被瓦解的。
还有从实战的角度来说,这一次李元昊率军突袭,是从边境的土门进入,金明寨离土门至少有近300公里的距离,那决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赶到的。
金明寨这样有主有次、攻防一体的连珠寨,连起码的远程预警都做不到吗?
说什么都晚了,当天李士彬父子曾经浴血奋战过,李怀宝当场战死。而李士彬在被捉之前,做了一件对整个战局、对整个鄜延路安危都至关重大的事。他派一个心腹部下带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马上逃往延州城,一来逃命,二来要向范雍报告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