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这边窗户被关上的那一瞬,任谁都能清晰听见,自对面传来的、那汇作一起的娇娇叹息声。
不知为何,陆辞的脑海中竟浮现出了几年以前,从张亢那张乌鸦嘴里冒出来的一句话:“保不准要叫吐蕃贵女掳走作夫君……”
即使颇不自在,他仍是耐心地等伙计们将所点的茶点端上,又不急不慢地做了品尝。
之后,为防在这人生地不熟处多生是非,他决定不多做逗留,而是就此离开了。
当他下到一楼时,一眼就能看出,原本还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已悄然多了数桌在东张西望的女客。
……她们来此的意图,显是不言而喻的。
陆辞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对她们骤然静下来的突兀举止宛若未觉,将帷帽重新戴上,在茫然无知的店家处将账一结,便从容淡定地自大门走了。
而他后脚刚离开,刚刚还故作淑女姿态、围坐在一起的那几桌贵女们,就着急地起了身,不顾店家傻眼的挽留,让下人前去结账,自己则偷偷地跟了上去。
亦有矜持地未去‘尾随’,而依然留在原先饭店中的几人,却也未闲着,而是派了下仆下去,把那位极俊美的宋人郎君的身份打听清楚。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凭她们利眼,还是能轻易瞧出对方身份非富即贵,来历多半不俗。
如若只是商贾人家精养出来的……
那她们可就要不客气了。
陆辞尽管已经戴好了帷帽,行走在道路上,却还是因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的一条‘尾巴’,而颇受众人好奇的目光洗礼。
他亦能感觉出身后的灼热目光,不自觉地就加快了几分脚步。
到底是有过被人榜下捉婿的经历……在对吐蕃女性的婚配习俗了解不多的情况下,他可不想以身犯险,去验证她们会否似宋女般讲道理。
就在他距驿馆尚有一街之遥时,迎面而来的几位宋人郎君,恰巧就是较他早溜出来闲逛的几位友人。
他们正说说笑笑,还是柳七眼尖,离颇远时就看见了戴帷帽的陆辞:“噢?怎么摅羽也出来了?”
闻言,晏殊与欧阳修同时一愣,旋即跟着笑了,也加快步子走了上来。
晏殊埋怨道:“方才邀你一起,你偏不肯来,这会儿你倒自己独逛起来了。”
他们几人的出现,一下将贵女们的凝视分薄不少,陆辞的心微微一松,随口扯谎:“临时改了主意,未能寻着你们,才自己随便在附近走了一阵。”
对陆辞的解释,三人未起疑心,倒是柳七没忍住调侃了连在异邦也不忘遮掩面容的陆辞一句‘天生丽质’,挨来脑门一敲后,也就消停了。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不远处的贵女们则从中品出了‘来头不小’的味道,不由对视一眼,就默默地各自打道回府去了。
等大宋使节们逛够了吐蕃集市,过足了新鲜瘾,回到驿馆歇下时,关于‘青唐城里忽然来了个极俊俏的宋人郎君’的消息,已在吐蕃贵族中不胫而走。
还没到前半夜,有心人就已经把他们的身份打听了个清楚,更问清楚为首那使臣的名号了。
——陆辞,陆摅羽,不过二十有六,便已在宋廷官阶位列从二品。人是性情温和,翩翩儒雅,可谓百年难逢的青年才俊。
最最要紧的,还是他至今仍是孑然一身,未曾婚配!
这消息刚一流出,最早没坐住的,便是之前自诩身份,未去凑热闹的那几名贵女。
她们中不乏已年过二十者,因家世不凡,十分受宠,而多少有些心高气傲,一直不愿屈就,才拖到至今未嫁。
如今一看,那令她们眼前一亮的俊美郎君,竟还是前程远大的堂堂上国使者,且后院空虚,实在是天降良缘。
她们赶忙同爹爹一说,一些个早看出赞普有意交好宋廷的心思的老狐狸们,也觉正中下怀。
为免夜长梦多,还有两家想着先下手为强,索性赶在夜里进殿,向赞普请求。
乍一听清这两家诉求时,唃厮啰还以为是自己理政过疲,以至于脑子发昏,耳朵也不太好使了。
他迟疑片刻,方疑惑地询道:“……婚事?同陆使节的?”
连他都得等明日正式接待宋使臣的宴席上,才能真正一会那名素未谋面、却令他好奇甚久的郎君。
怎大臣们反而抢先一步,不仅把陆辞的身家背景都给调查了个遍,还异想天开地要让他拉线做媒来了?
等难得一头雾水的唃厮啰从大臣口中了解了来龙去脉后,只剩哭笑不得。
“怕是要让你们希望落空了。”唃厮啰不乏遗憾道:“这位陆郎君深受宋主信重,此番更是肩负主使重任出使。若换做旁人,许还能说上一说,但对于他……可真是无人勉强得了。”
无需细想也知,以陆辞受重用的程度,如果他有意婚娶,那怕是赵氏宗族女早都任他挑去,高门大族里也绝不缺少愿以婚事招揽这位乘龙快婿的,民间更有无数绝色愿投怀送抱,哪里会容他孤身至今?
而目前仍是孤身一人,足证陆辞不知为何,暂且并无此意,且也无人强迫得了他了。
此话一出,那两名大臣自是明白,赞普是完全拒绝了他们关于‘做媒’的请求了。
虽颇不甘心,但继续留下去,也无多用。
怀抱着同样目的、也同样铩羽而归的他们充满敌意地对视一眼,悄然退下。
他们走后,原还因忙碌了整整一日,而困意十足的唃厮啰,倒是精神起来了。
等他离了议事处,回了寝殿,由新娶不久的乔氏温柔小意地伺候着更衣洗漱时,还忍不住提起陆辞此人:“这位陆使臣可不得了,初来半日不到,也不曾亮出身份来,就让几家人先争起嫁女结亲的事了。”
乔氏虽对政事了解寥寥,更不识得‘陆辞’其人,但她却敏锐听出,赞普说方才那句时充满笑意,心思微微一转,便知晓该如何附和了。
她眉眼弯弯,柔声提议道:“赞普何不亲自走上一趟,见见其人?”
“不必多此一举。”唃厮啰摇头道:“明日将设宴席款待宋使,陆辞必然到场,何须折腾一番,就为早这个半日?”
乔氏却听出他口吻里的些许意动,便道:“赞普此言固然有理,只是……陆辞在赞普前的模样,却不一定是在旁人前的模样了。”
唃厮啰陷入了沉吟。
对茶楼露面所引起的后续余波,陆辞自是不得而知的。
他只吸取教训,打定主意,直到夜里进宫赴宴,都无事不出门了。
对于学生欧阳修,他倒无拘着对方的打算。
原本他带人千里迢迢地走这么一趟,便是为了让其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要是将人拘在驿馆中做题,可不就成了本末倒置。
见柳七和晏殊闲不住,白日里也要出去走走,陆辞干脆让他们带着欧阳修也出去了。
晏殊见陆辞悠然品茶,俨然不动如山的模样,不由奇道:“摅羽平日可不是个愿在家中呆坐的,怎到这吐蕃,倒成足不出户的模样了?”
柳七虽对昨晚之事一无所知,却不妨碍他调侃陆辞,当场不怀好意地笑道:“摅羽不似我等,生得花容月貌,若是——”
柳七浑然不知自己正好戳到陆辞痛处,当即挨了陆辞面无表情踢出的一脚。
吵吵嚷嚷的好友们一走,驿馆里顿时安静下来。
陆辞饮完一整壶茶后,听着外头清晰传来的热闹人声,还是有些忍耐不住。
他不出门,却上了二楼,将窗户推开些许,忽就听见外头的声响猛然大了许多,也变得混乱起来,不由循声看去。
原来这会儿街道上之所以尤为喧闹,是因一行贵族打扮的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在闹市中判若无人地蛮横穿行,惹得商贩行人们狼狈避让,虽未伤及人,却也打翻了不少商品,惹得一地狼狈。
陆辞蹙了蹙眉。
若是在汴京的话,哪怕是再跋扈的权贵之子,也会因惧刑罚之厉,不敢在闹市街上如此纵马的。
等那行极霸道的人纷纷远去,落得一身尘土的摊贩们才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急急忙忙地收拾起被刚刚的骚乱弄得一团乱遭的摊子。
而从他们的对话之中,捕捉到只言片语的陆辞,也很快弄清楚了刚刚的领头人的身份。
——难怪会公然如此嚣张,原来为首之人,正是赞普长子瞎毡。
瞎毡是从哪儿回来的?
陆辞略一沉吟,很快便有了答案。
从刚那伙人忽然出现的方向来看,对应的是城西门。城西门往外去,不远处便是廓州。
若他所记不岔,在唃厮啰迎娶乔氏之后,为获取乔氏家族的全心支持,也是为防备李立遵遗族的怀恨在心,而在不久前勒令原夫人李氏出家为尼,安置在廓州居住。
在唃厮啰看来,恐怕他肯留当初逼迫他至深的李立遵之女一条性命,已是看在其曾为自己生育二子的情面上了。
但在李氏家族看来,这种过河拆桥、连曾养育二子的夫人也要扫地出门的耻辱,又岂是一种宽容?
若李氏与她所出的瞎毡和磨毡角二子母子感情不睦,也就罢了。
偏偏从瞎毡匆匆返程的举动来看,应是为探望生母而去……
陆辞玩味地挑了挑眉。
对李氏如此不留情面,对李氏所出二子,却不曾有所限制。
这究竟是唃厮啰心狠手辣、有意斩草除根下的欲擒故纵,还是傲慢下的疏忽大意,将埋下日后的偌大隐患?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历史上这的确是唃厮啰的一次翻车。
《关于唃厮啰统治时期青唐吐蕃政权的历史考察》
确厮哆的前两个妻子都是李立遵的女儿 ,随着李立遵的失势及与李氏集团的分裂,确厮哆与前两个妻子的关系必然会出现裂缝。加之后娶乔家族之女乔氏 ,既有美色 ,又有实力 ,且是一个极为精明强千的女人。这徉,李氏的失宠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确厮哆命李氏出家为尼 ,将她安置在廓州居住。 这必然引起 李氏集团的强烈不满 “ 其子瞎毡 、 磨毡角结母党李巴全窃载其母奔宗哥一 ” 〔确厮 哆的 长子同次子 与喃厮哆反目 ,瞎毡居河州完谷 ,磨毡角居宗哥城一确厮哆家族内部的 分 裂 ,给 党项 集 团 有 隙可乘 ,“元吴阿厮哆二 子怨其父,因以重路间之 ,且阴诱诸豪 。 ”
在攻占河西瓜 、 沙 、 肃三州后 ,并兵南下 ,击败兰州地区的吐苦部落,该地拥有五万户的禹藏族首领花麻降附元昊,并成为夏国女婿。 党项集团北面控制了凉州 ,东面扼制了兰州 ,宗哥重镇掌握在与确厮哆为熬的李氏集团手中 ,邀川重镇掌握在拥众万余且与确厮呷 “ 结为世仇”的温邪成俞龙手声价 黄河南部被确厮哆无法控制的兄长扎实庸咙掌握 ,河州地区则被背叛晚厮哆的瞎毡掌握。 确厮哆的王城青唐完全处于他的敌人和背叛者的三面 包围之中 ,不得不暂时放弃青唐而西徙乔氏 的根据地 —历精城自保 。
这种局面一直维持了大约二十余年 ,至宋仁宗嘉枯三年。 ,瞎毡 、磨毡角死后 ,局势才发生一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