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虽因身兼要职,难觅返乡探母的时机,每月却有雷打不动地送去家书一封,伴礼物数件,不曾真正疏远、或断了联系的。
距上一回他与娘亲通信,仅仅过了半个月的时间,信中说一切安好。
然从钟会寄来书信中的潦草字迹和仓促数语,不难看出,母亲的病情并不乐观。
就不知是母亲早有患病,却报喜不报忧,不愿让他担心,直到事情隐瞒不住;还是突发急病,形势瞧着不妙了。
陆辞漠然地将信重新收好,疾步回到书房,三两下就写下了表明自身‘暂辞职事、以便回乡侍奉’的意愿的奏疏。
听到他明明才回到家不久,就又着官袍要出门去的动静,原正坐在厅里编着新的小曲儿的柳七不由一抬头,就正对上了他鲜有的凝重神色。
柳七下意识地起身询道:“发生什么了?”
陆辞好似有些心不在焉,走出去数步后,才反应过来他问了句什么,倒无意隐瞒,当即据实相告道:“娘亲有恙,我需立即回乡探视。”
柳七一怔,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年岁并不算大、却因被早年艰苦蹉跎得厉害而满面风霜的妇人的容貌,以及她对友人的慈爱、对自身的关照……
“我陪你一道回去。”
柳七毫不犹豫道。
他心知肚明的是,不论这回探视的结果是好是坏,小饕餮都势必要被耽误多时才能回京。
若是好的话,经这么一遭,肯定不能让陆母再独自留在密州了,定得接到汴京来随时看顾、那这些年置办下的产业,就得另做安置。
若是不好的话……
柳七心里一沉。
且不说他挚友与娘亲早年相依为命,感情深厚,打击定然不小,单是因母丧丁忧,就至少需有三年停职。
更别说此时正逢年末,由汴京返回密州,至少也得个十来天,那新春佳节,友人就得孤寂寂地在途中一人度过了。
“柳兄好意,我心领了。”陆辞对柳七的话仿佛早有预料,微微笑着摆手:“只是,真的不必。”
陆辞一举一动瞧着很是正常,一向敏锐的柳七却莫名从那平静中感觉出几分悸然,越发不安起来。
听了这话,柳七更是忍不住急道:“怎么能留你一人?横竖我留在那——”
“柳兄,”陆辞摇摇头,打断他道:“你刚经过一场虚惊,余波未定,又离下回磨勘不远,在这要紧时机,更当审慎行事,实在不当因太过担忧我这头,而乱下决定。”
这理性又替他着想的话,却让柳七听得一肚子火,勉强忍住,用力握住他手道:“我同你虽非血亲,然多年相伴,早已远胜手足,哪怕你这会儿心里难受,说这见外的鬼话,我也断然不信你与我这般生分的。”
他深吸口气,继续道:“这些年你待我如何,我嘴上不提,心里却记得清清楚楚。恨只恨自己虽长你数岁,本事却远不及你,一直无法给予丝毫回报,倒是深受你照拂。这回若不是你心思审慎,硬要劝住我,怕早就被斥逐出馆了。我好歹生得一副人心肝肺,听闻你逢此大事,怎做得出眼睁睁看你孤零零地回去,还心安理得地在馆阁闲混的混账事?若真如此,那哪怕世人不鄙薄我,我又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陆辞默然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
“柳兄。”
他微敛眼眸,缓缓说道:“若劳烦你陪我走这么一趟,便能让娘亲百病全消的话,那莫说你是一片诚心相互,哪怕你千般不肯,我都会想方设法拉你一道的。”
柳七愣然。
陆辞微抬了眼,眼底仍是一片温润,却莫名让柳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冷,似落在掌心的新雪一般,令人感觉不出温度。
“可惜,事情并非如此。”
陆辞牵动唇角,试图委婉一些,却仍以一种冷静得近乎无情的语调道:“柳兄一番好意,我愿心领,却也请柳兄,千万莫要令我背上耽搁好友前程的罪过。”
柳七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了刚刚那话,他只觉心里似被针细细密密地扎过一般,隐隐约约的疼。
陆辞看了失魂落魄的柳七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静静地走出了大门。
柳七望着他越走越远,苦笑一声。
他哪里是因小饕餮这些仿佛理智得不可思议、又透着见外得彻底的话而伤心?
从跟青弟分别那回起,他就再清楚不过了。
眼前这个自始至终都优雅又从容,哪怕分别时亦是笑吟吟的,把一切安顿得有序而妥当的谦谦君子,根本只是个以为自己总将面具戴得极好,最后连伤到极处亦不知,泪流满面而不晓的痴人。
令他黯然的,便只是面对小饕餮那道自身浑然不觉的深刻伤痛,他却无能为力这点。
突然得知陆母病重的消息,本来还因难得看到小夫子连夜进宫来而高兴的小皇帝,当场大吃一惊。
知晓时间紧迫,赵祯批假时自然不带半点迟疑,甚至一脸担心地提出,破例让驿站派快马送陆辞一趟,好让他尽早回去。
陆辞却拒绝了。
“官家厚爱,臣下惶恐。”他微揖一礼,温和而坚定道:“然此先河绝不可开。”
驿站马匹精贵,数量并不算多,尤其赵祯所指的,还是最为神骏、专用作传递紧急军报的马匹。
若是真让赵祯替他开了这一道口子,那日后哪位朝中重员的父母子女一旦有恙,急于赶回家乡、也来请恩时,岂不也得同意?
如此一来,这些宝贵骏马注定要被频频占用,待真要用时,说不定就没法用上了。
“承陛下隆恩,臣下不才,亦有丰厚俸禄,”陆辞微微笑道:“待下船后,于当地购置良马数匹,沿途更换,加以日夜兼程,也差不了几天。”
赵祯抿了抿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那便依小夫子所言吧。”
他哪里不知小夫子之所以忍痛拒绝,全然是为他考虑?
且小夫子所言,也的确不假。
他一旦开过这口,日后再拒,也就难了,说不定还得因这份殊待,而害小夫子又遭一顿台官的口诛笔伐。
与狄青赴任离京时,特意拖拉了一阵,又择了个良辰吉日,还引来一干陆辞好友相送的情况不同。
陆辞归心似箭,出殿后直奔吏部,将得到批示的告身呈上,便转身去了码头,订下了能够立即出发的船只。
他只来得及请人给柳七捎个口信,连再回家一趟的心思都无,更没想过要告知其他友人一声,就这么登船出发了。
这场因他的突然离开而带来的余波,陆辞显然无心在意。
在船行时,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远眺繁忙的河面,除了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曾做过别的事情外,面色安然得令人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来。
船夫偷偷地打量着他如诗如画一般的漂亮侧脸,不敢发问,内心却充满好奇。
他既不知这位很是贵气的俊美郎君的身份,也没有能从官服颜色来判断出品级的本事。
但过往会搭乘他这只不大不小的船的,也有些官员,都是穿青色或绿色官袍的。
与这位所着紫色,显然很是不同。
哪怕再不清楚青色和绿色上头具体是什么,他也不难猜出紫色的品阶,定然要再高一些。
可再一瞧这郎君的轻得不可思议的年岁……
船夫又不敢肯定这一猜想了。
莫不是哪个商贾人家的小郎君,特意裁了身与官服差不多款式的袍子穿,来过过瘾?
——这倒有可能。
想着自家将近而立,还在寒窗苦读的大郎,船夫越看越觉得像。
毕竟真正的朝中大员,哪儿会是这般轻的年纪,又如何会连个下仆或是女使都不带,只急急忙忙地乘坐他这小船。
船夫心里虽是猜测不断,但因拿了陆辞数额不小的额外赏钱,干活还是无比卖力的。
在他所雇船工的无缝轮换下,船只一路极速前行,不曾有过片刻停顿。
每当遇到船舶司查验时,陆辞也不再像以前那般低调地按序等待,只命船夫直划到最前去,向官员亮出由皇帝亲署、宰执画下花押,又由吏部按章的文书,即可立即通过。
每当见着这一幕,目瞪口呆的船夫心里那原本很是笃定的猜测,就又动摇了。
……这位郎君,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来头?
只可惜他百爪挠心的煎熬,并未让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的陆辞所察觉,更不曾好心开口,替他解惑。
陆辞原想的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才最为快速。
但真正到了路上后,他很快发现因逢年节的缘故,不论是常年打鱼的渔夫也好,远行的商贾也罢,都已提前数日,各自归家庆祝去了。
水面上船只寥寥,丝毫不见平日的阻塞,路途很是畅通。
倒是因商贩收市早,集市上难寻好马,改换陆路,反而不便。
陆辞见此情形,索性在除夕夜和春节这日,给船工们又发了一笔赏钱,劳烦他们继续朝密州港的方向去。
仅用了十日,在年初三这日,陆辞就顺利抵达了密州港。
仍旧是灯火辉煌,人生顶峰,车水马龙。
刚踏上暌隔多年的家乡的土地,陆辞戴上帷帽,望了眼繁荣热闹的街上或是陌生,或是熟悉的各式建筑,不免恍神。
每次回来,总会相隔数年,足够街道大变样了。
将最后一笔船资给付后,陆辞依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赁马处,就直冲陆家所在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