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玮被问得一怔。
半醉的眼里如有一缕精光掠过,他将已饮空了的酒盏缓缓放下,大方地笑着承认了:“据我看来,的确是这么回事。”
陆辞听他在肯定了自己猜测后,就一心继续饮酒,再无下文,也不急着追问。
大宋虽以武官守边,却让文臣掌兵掌权,弊病必不可免。
纵观偌大朝野,在那些个忙着勾心斗角,琢磨前程,计算得失的文人之中,又有几个脾性悍勇,浑不惧死的?
当年若不是出了寇准这么个‘奇葩’,非逼着赵恒去前线,那恐怕包括王钦若在内的大半朝臣,都已双股战战地催着皇帝南迁了,又何来的檀渊之盟。
曹玮虽对陆辞印象颇佳,但好歹摸爬打滚多年,对汴京官场了解颇深。
那能在那摊深不可测的浑水之中一直如鱼得水,屡得擢升,近来才因不知什么缘故惹恼官家被外派的这位陆三元,又怎么可能是不惧拿身家性命冒险的刚猛人?
曹玮虽已半醺,脑子却还算清醒,在不接着回答的当头,他边继续灌自己酒,边不忘琢磨陆辞发问的真实用意。
半晌,他就得出明确结论了。
——定是这位新知州凭着心思细腻和脑子灵活,一瞧出他花公使钱来犒劳军士后,头个怀疑起外敌的动向,从而担心起接下来这三年任期中,秦州是否能维持安稳的局势了。
对这无可厚非的自保念头,曹玮在了悟出后,却未有丝毫恼意。
倒是陆辞能凭他三言两语,就敏锐察觉出军向这点,让他很是意外。
曹玮打了个哈哈,自认心已如明镜一般,善意地在陆辞肩上拍了一拍,认真保证道:“城中有我亲手操练出的这六千重军镇守,虽说大仗打不动,但只要敌军不过两万,那固守城中,安心守至援军抵达,却是不难的。你且安心罢!”
陆辞莞尔一笑,并未像他预料的那般露出安心的神色来:“李德明自其父李继迁死后,就一直蛰伏起来,只敢凭厚颜无耻,三番四次试探大宋底线,但真正出兵攻宋的胆子,怕还是没有的。”
曹玮不置可否,饮酒的动作,却不知不觉地停顿了。
陆辞慢悠悠地继续道:“最有可能行戏虎之举的,应是那位上蹿下跳不停的李姓蕃僧,对不对?”
曹玮刚将酒盏缓缓端起,闻言又猛然放下,扭头看向陆辞,眼底倏然迸发出一抹隐忍多日的激动来:“……朝中也看出来了?”
莫不是正因如此,才派出这一直被皇家父子当宝贝疙瘩似的陆三元来这穷乡僻壤,只为给朝中探清楚情况?
然而看透他想法的陆辞,却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管朝中是否有人看出了吐蕃的蠢蠢欲动,但在吐蕃大军未真正犯到边来前,朝廷都绝无可能同意曹玮最为渴望的增兵的要求的。
原因正如曹玮方才所宽慰他的那般,有这训练有素的六千守军在,只要面对的不是超出三倍人数的敌军,那想要固守至周边州军发兵增援到来,甚至无需任何军略,都算是绰绰有余。
而不论是吐蕃还是党项,要想一口气动用超出两万的兵马的话,都谈不上轻松。
哪怕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一旦调多了兵士,招惹上大宋后,还得面对腹背受敌,遭其他势力趁虚而入的窘境。
这样高风险、低回报的买卖,但凡是脑子清醒些的人,应都不会乐意去做的。
不仅是吐蕃犯边的可能性少之又少,更重要的是,对于靠手中兵权夺得天下的赵家人而言,比起外敌,最需要堤防的,还是自己人。
——尤其是有能耐走他们老路的,那些腹藏兵法、战功显赫、还可能因此掌有兵权的镇边大将。
相当了解赵恒作风的陆辞,还不厚道地想,要是曹玮当真提出这要求的话,怕是就能担心他‘居心叵测、有拥兵自重之嫌’的官家,提前满足调回京中的愿望了。
见陆辞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自己心中刚刚燃起的希冀,曹玮面上顿时难掩失望。
“也是。”
他长叹数声,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心灰意懒地不再开口了。
风起云涌,单他一个浑身新伤叠旧伤的老将操这心,又能顶什么用呢?
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陆辞在通过曹玮的反应,确定了来时的推测后,心情也不轻松。
比起单纯对军机敏锐、才早早防备起来的曹玮,消息要灵通不少的陆辞显然知道得更多。
于是也就更加清楚,摆在自己面前的不但是个被掏空了钱的烂摊子,还是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吐蕃如今的赞普欺南凌温,不过是被李立遵和温逋奇联手推举上去的傀儡。在顺理成章地成为论逋后,李立遵的野心却未得到满足,而是与昔日的同盟温逋奇争夺起权势来。
然而二人的威望和权力不相上下,要想彻底压倒一方,绝非易事。
只是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大宋蝗灾爆发,这本来影响不到吐蕃祸事,却因陆辞的神来一笔,在大宋境内没爆发上多久,就引到临近的吐蕃、党项、辽等地方去了。
蝗灾的肆虐,瞬间让吐蕃境内寸草不生,百姓叫苦不迭,两派之间的殊死斗争,也不得不因这场莫名其妙的天灾而中断。
等到好不容易恢复一些元气了,李立遵就按捺不住,于去年年底重新有了动作。
他堪称异想天开地派人前来大宋,讨要赞普的封号,而作为交换条件,是他替大宋出兵讨伐党项李德明。
当时的赵恒正与太子赵祯拉锯着,碰巧商议此事时,上朝的正是这位好求神拜佛的官家,自是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更何况,自从最能兴风作浪的李继迁死后,李德明就俯首称臣,表面上成了乖顺的孙子,何需找他麻烦?
且不说这有损大宋仁爱的名声,哪怕真让吐蕃讨伐成了,吞并这么一股势力后,得到壮大的也是吐蕃,而与被顶了名义的大宋毫无关碍。
果然,李立遵的请求,当场就遭到了朝中一致的拒绝。
陆辞对官家的反应并不意外,也难以评断此事对错。
但对李立遵的下一步动作,他从此就变得分外留心。
毕竟,在无法通过亲密大宋、征讨‘软柿子’党项来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后,李立遵定不可能善罢甘休。
——换句话说,吐蕃并非没有调转枪头,公然朝大宋开战的可能。
再者,城中守军六千,向来不是个秘密。
大宋朝廷清楚,吐蕃也不难探查明白,对小动作频频的党项,也不可能隐瞒得住。
秦州州城的城墙虽是伤痕累累,却颇为牢靠,曹玮所言不假,但对城中人数也了若指掌的敌军而言,又怎么可能明知两万以下的兵马注定徒劳无功的情况下,还派人出去送这死不说,还惹个大麻烦回去呢?
这份秦州‘安全’的信心,可是建立在敌军蠢钝不堪——这一完全不存在的前提上的。
陆辞向来喜欢换位思考,以己度人。
这会儿他也忍不住想,若换作是自己的话,要么就从头到尾,完全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侵略意图,要么就频繁轻犯,让守军一方面厌烦不堪,一方面也被小动作而松懈了防备。
最后再伺机孤注一掷,至少一口气派出三万兵马来,直到将秦州速攻拿下。
若面对的是攻城器械齐全的三万大军,就靠六千守城兵士,根本撑不到援军的到来。
思及此处,陆辞忍不住感到几分货真价实的头疼了。
私自征兵无疑是自寻死路,恐怕还没来得及开练,一顶谋反的帽子就得被结结实实地扣在头上,坐囚车回京接受审讯了。
写信向太子求助,请求增加镇边官军?
也行不通。
即使太子极有可能愿意,但他刚将官家彻底激怒,就明目张胆地索要人马的话,不说必然得恶化皇家父子的关系,有违自己吸引火力出任的本意。
且自己在士林之中,怕是得立马落着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才仗着师生情谊,悄然索要更多兵马保护自身的臭名声来。
两条最有效的路眨眼就被堵死,在军略方面又有着自知之明的陆辞,一时间还真尝到了几分坐以待毙的绝望。
——需得尽快计议才是。
因两人都心事重重,这场迎送宴开到最后,就只剩没滋没味了。
见时候差不多了,已醉得很是厉害的曹玮就主动站起身来,客气向陆辞告辞,回了宅邸。
不论之后如何,他总归是要得到解脱,回京去见快忘了容颜的亲人了。
只冲这点,他就对陆辞充满了好感和感激。
“我们也回去罢。”
陆辞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狄青。
当目光不可避免地扫到了那一满桌子触目惊心的空盘子时,他忍不住一惊,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些都是你用完的?”
狄青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随曹玮来陪席的饭菜用得极少,光顾着饮酒多,但大多数菜式都用筷子沾过几下了。
他知道这宴席上的肉菜,哪怕用不完,一会儿也会被人丢弃的。他实在不愿见半点浪费,就难得地敞开了肚皮吃,这会儿都已经吃撑得厉害了。
陆辞却当成这次才是狄青的首回真正发挥,惊吓之余,也忍不住神色严峻。
……还好他搞了不少副业,不然单靠从三品那阶发放的俸禄,还真夸不下养得动这只死活不胖的大橘猫的海口。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赞普:赞,雄强之意;普,藏语男子,这是历代吐蕃皇帝的称号
2.历史上这场吐蕃对大宋的战争是发生在大中祥符九年的,然而陆辞蝴蝶效应,现在才发生。
唃厮啰的真名本叫欺南凌温,根据流传至今的藏文史料可以追溯到他真的是吐蕃赞普的后裔,可是他被发现时,己经流落到了高昌国(今新疆吐鲁番),是一个贫苦无依的平凡少年。在12岁那年,他被一个大商人(异族吕不韦啊)发现,带回到河州(今甘肃临夏东北),当时被称为“河湟”。
河湟是各部吐蕃的聚集地,地大人杂,一直在争,却争不出谁是首领。欺南凌温刚一出现,立即就被利用。他被一个叫李立遵的宗哥吐蕃僧人,和邈川(今青海乐都)的吐蕃酋长温逋奇推举为至高无上的赞普。但实际上,他是个地道的傀儡。
但历史证明唃厮啰是位难得一见的人杰,他在近20年的光阴里坚忍沉默,利用各种时机,把李立遵和温逋奇一一击败,变成了真正的高原之王,吐蕃人中的赞普。
李立遵倒台,纯粹是他自己找死。这个蕃僧贪心不足,当上了河湟吐蕃的论逋(藏语宰相)还不满意,为了压倒温逋奇,他想出了一个超现实计划。
派人到宋朝讨官。
开价是要得到赞普的封号,本钱则是他可以替宋朝教训李德明。不过他命苦,要是早些年或者晚些年,宋朝都会答应他,这时候李继迁死了、李元昊还太小,一个非常乖的李德明为什么要去招惹?何况宋朝当时的皇帝是真宗赵恒,己经进入了“大中祥符”年间,拜神还来不及,傻子才去开战。
于是李立遵就向宋朝开战,他需要的只是个胜利,来升高他的威望,至于对手是谁,他才不管。他在公元1016年(宋大中祥符九年)带着三万吐蕃骑兵攻进了宋朝的西北重地秦州。(《如果这是宋史3》)
3.张元和吴昊,你们已经有人百度出来啦,就是在大宋连个科考都过不了关,为出人头地去辅佐李元昊,为其出谋划策的两个大汉奸。
他们的具体事迹后面写到更多的时候会在做具体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