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在家一边安抚为他的前程忧心不已的好友们,一边心安理得地过上了等待最后发配的悠闲日子。
朝朝睡到自然醒,等他起身,莫说友人们已往馆阁去了,连狄青也已自动自觉地默了几篇文章,放在一边等他检阅的同时,又照着他之前给出的习题范围练习起了策论。
陆辞的早膳,便是狄青的午膳了。
对自己彻底沦为家中唯一一个不事生产的咸鱼的事实,陆辞并无半分焦躁,倒很是享受这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理应得到的真正假期:不必操心过年杂七杂八的内外事务,朝政也离他远去般毫无关系,整天除了吃喝睡觉,就只需监督狄青背书写文。
靠他卖书得来的收益,以及密州的铺席投资,哪怕少了俸禄这一来源,也是绰绰有余,绝无坐吃山空一说。
得亏他这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宅邸,并非官家赐宅。
不然官职被撸后,下一刻就得被灰头土脸地扫地出门了。
陆辞丝毫没有铁定被免职的颓丧失落,更没有友人们所忧虑的那般,会就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或是义愤填膺,心有不甘。
……真说起来,要过这样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似乎才是他当年发奋念书的缘由吧?
他躺在命人专门打造的摇摇椅上,舒舒服服地阖着眼,尽情享受着和煦的冬末晴日。
身边坐着的,则是一心二用的狄青——他一面认真写策,一面以足轻推座椅,让摇椅保持一个平稳舒适的频率进行晃动。
当得讯匆匆赶来,揣了一肚子话要同陆辞说的晏殊在熟悉他的下仆们的引领下,来到后院中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叫他无言以对的和睦场面。
“……”晏殊眼皮狂跳,嘴角抽抽,口吻隐忍道:“多日不见,摅羽风姿更胜以往啊?”
狄青停了推摇椅的动作,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晏兄!”
陆辞眉眼弯弯,扬声地招呼了句,宛若未察晏殊刻意说的反话,当即就从那悠然得很是扎眼的摇摇椅上下来,亲密地一手搭上晏殊的右肩,不由分说地就拖着人往待客的厅室走了:“我料你定有不少话要说,既然如此,何不回厅里头,一边品茗,再一边细说?正好莫扰了我狄弟念书。”
晏殊先是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旋即意识到什么,面上掠过一抹错愕。
怎才过去三月不到,去前还与自己身长不相上下的陆辞,不打招呼地窜高一截,眨眼功夫就比他高上一些了?
晏殊刚为这轻微的仰视角度而震惊愕然时,陆辞已顺溜地逮住这一分神的破绽,笑眯眯地将人生拉硬拽走了。
狄青眉头拧结,盯着俩人勾肩搭背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闷闷地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到纸页上。
他深吸口气,迫使自己重新集中精神。
——他还是太没用了。
不论是哪些方面,都只会拖累公祖,累公祖操心,得公祖照拂,却不得回报公祖半分。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白底墨字,狄青心情也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自知天资寻常,就算这么念下去,或靠运气、或靠勤奋,侥幸能中个进士出身,但文曲星下凡的公祖,也注定是他望尘莫及的神人。
真照这仕途中规中矩地走下去的话,的确出不了什么差错,但他能给公祖的回报,也注定是微乎其微。
而在那时机眷顾他前,又得得公祖多少照料,欠下多少情分?
狄青思绪纷乱,头回对自己的前程有了莫大忧虑。
一时半会地整理不出头绪,他也不勉强,而是暂时收拾心情,将精力重又集中到眼前时务策题上,稳稳续笔了。
而在厅内,晏殊看着笑盈盈的陆辞,也是心中思绪万千。
陆辞莞尔道:“晏兄连朝服都未换下,就匆匆赶来,又难得满面愁容,定是我的过错了。”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
想到朝里乍闻此事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却得强撑若无其事,还撇下手头事务,立即来陆辞宅里问具体情况、却目睹那享清福一幕的倒霉自己,晏殊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知官家如何震怒?”
陆辞笑道:“官家病体初愈,火气应是大不起来的。”
一提官家的病,晏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今日之前,莫说是他,纵观朝野,都没有任何人会将仅是提前回京、大约是还在等待吏部审批,才未即刻复职的陆辞,同官家那场突如其来的病给联系起来的。
毕竟兼具耳目通天和胆大包天这两点的,只在极少数。
又因事发突然,知晓陆辞从东宫出来,就即刻被官家召入大内问话的人,除了那寥寥几名内侍外,也就执掌后宫多年,极有手腕的刘圣人了。
即便如此,两人在殿内具体说了些什么,也是她无从得知的。
就在她还如临大敌,设法要探听出更多信息时,被陆辞那一针见血的数问戳到痛处的赵恒,当下被勾起了羞恼、未曾自觉的心虚,还有不讲道理的迁怒等纷乱思绪。
在辗转反侧,一宿未眠后,翌日便病倒了。
然而由于官家常年沉迷求仙问道,长生不老求不来,所谓滋补的丹药却服用不少,瞧着身宽体胖,肤色红润,但一年俩大病,隔三差五一小病,已是众人眼中的常态了。
况且无病无痛时,官家若不想上朝,也时常以身体欠安为由,好将这麻烦差使光明正大地撂到太子头上。
对此,心知肚明的群臣已习以为常,彼此心照不宣。
在官家当朝发作前,谁又能想到,素来得皇家那对父子青眼有加,加上自身才华出众,运势顺风顺水,才一路平步青云的陆辞,会失心疯般自毁前程,口出狂言,做出将官家气得急火攻心,直接病倒数日的杰作来!
看陆辞那张漂亮得好似在发光的面庞上挂着缺心眼的笑,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拿玩笑话来调侃自己,晏殊差点连捏死他的心都有了。
他默念几句什么,平复了下激荡的心绪后,仍是没好气地讥道:“我与摅羽相识多年,只知你平日藏山不露水,却不知你还有要命时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事啊!”
陆辞拱手随意一揖,客客气气道:“晏兄过奖了。论起这点,我离寇相公还远着呢,这话可不敢当。”
……不能再和这有意胡搅蛮缠的胡闹人瞎扯下去了。
晏殊揉揉胀痛的眉心,叹息道:“在外人眼里,我亦称得上是得意人,但你可知晓,在我得知制诰委任时,已是多大岁数了?”
陆辞安静听着,而晏殊此时心情复杂,也并非真要他答出个所以然来,自己便继续说了下去:“你不论登科也好,仕途也罢,皆称得上一帆风顺,方在短短数年内屡受擢升,至如今知制诰的地步。纵观朝野,你这晋升速度,起止是凤毛麟角?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这般叫包括他在内的天下士人皆艳羡不已的锦绣前程,偏偏被陆辞轻易舍弃,饶是晏殊于宦海沉浮多年,也不禁感到肉痛惋惜,万般不解。
莫不是得来太过轻易,才舍弃得这般痛快?
陆辞得以晋升如此之快,与他屡屡建下的政绩自然分不开干系,但陛下与太子殿下的赏识,亦是不可或缺的。
得陛下厌弃,也就意味着陆辞将从人人称羡的云间坠落,前程亦是黯淡无光了。
然帝王固然薄情,从对寇准百般听从,到相看两厌,除却奸佞谗言,利益冲突外,也着实历经了不短时日。
陆辞心思玲珑,又晓人情世故,岂会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叫一年前还亲昵唤陆辞为‘小狡童’的官家,又岂会当朝震怒,一意孤行地要将其官职一撤到底,还欲将其贬到地方上去做个微不足言的小官?
晏殊原还只是半信半疑,直到见到充满佛性柔光的陆辞,才不得不确定了那个一直不肯相信的猜测。
却说官家在早朝时忽然发作,莫说是与陆辞关系密切的晏殊,待其素来宽厚欣赏的寇准李迪等人了,就连虎视眈眈的王钦若、丁谓等人,亦是懵得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这火气来得太蹊跷,态度转变过于突然,也不怪所有人的头个反应,便是官家是否又吃错了什么‘仙丹’,以至于当朝六亲不认了。
最引人怀疑的是,陆辞具体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官家除气得语无伦次外,实质上却是只言片语也不肯提的。
——陆辞的话句句见血,直将遮羞布给扯得稀碎,赵恒哪里说得出口?
却不知他对此绝口不提,便成了无凭无据,更似是思绪错乱下的胡乱发作了。
寇准为首的一派自是据理力争,将陆辞过往政绩一一列出不提,乃至于其自状元登科以来,为大宋带来的祥瑞气象,也被向来不屑此说、这会儿却顾不得其他的寇准给硬是联系起来了。
纵使官家心意坚定,但将士林中历来口碑甚好的从三品大员一贬到底,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以及人人自危下的激烈反对。
叫赵恒万般不解的是,怎连身为次辅的丁谓,也选择了默不吭声,袖手旁观?
殊不知丁谓能走到今日这步,凭借的便是常人难及的缜密和隐忍,对官家这来得莫名其妙的火气,他本就觉得颇有猫腻,当然不肯轻易下注。
再看官家一改对陆辞如子侄般爱护的态度,几至恨如欲其死,更觉迷雾重重。
出于谨慎起见,他索性三缄其口,看看事态如何发展再说。
丁谓有所不知的是,正因往常善见缝插针的他并未表态,被同样也寻思不出根由的王钦若等人看在眼里后,就成‘这事许是狡诈多智的寇准不知如何说服陛下,联合起来,要耍弄或试探他们’的佐证了。
朝中党派,不外乎以这三人为首。
现寇准是铁了心要保下陆辞,当场暴起,争得脸红脖子粗,而另两派各怀鬼胎,表面上也安安静静,显然同样保持着不赞同的态度……
三辅如此抵触,赵恒欲成的这事,一时半会的,自然就成不了了。
眼见着自己想出口被亲手提拔起来的宠臣出言不逊的恶气都无法达成,对此是始料未及的赵恒,当下被气得头昏眼花,早朝也不上了,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早朝稀里糊涂地一散,朝中自是议论纷纷。
寇准与李迪皆是脸色阴沉,默契地对视一眼后,便往东宫去商议对策了。
而面上瞧着云淡风轻、好似事不关己,实则心急如焚的晏殊,则连同僚们的唤声都听不到半句,风风火火地就朝陆宅赶,要问个究竟,才好暗中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