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柳七脱口而出的疑问,陆辞只轻描淡写地回道:“明日你便将知晓。”
根本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小太子想做什么。
柳七虽想追问,踯躅片刻,还是放弃了——与陆辞相识多年,他早就清楚,若是对方不愿透露的,那真是半个字都不会说。
朱说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从陆兄晚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又得了御赐的中秋宴席看,多半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不是给陆兄分配了新的差使,就是近几个月来的功绩累积,要对陆兄进行擢升了。
朱说心念微动,已将事实真相猜了个准。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声道:“陆兄可要先去洗浴一番?热汤已备好了。”
“正合我意。”陆辞笑道:“令朱弟费心了。”
柳七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意识到三人之中,就他的安排最多余。
他心里莫名一酸,鬼使神差地就提议道:“那要不,我帮你擦背得了?”
闻言,一直乖巧低着头的狄青,倏然抬起了眼,直直看向柳七。
陆辞嘴角一抽:“好意心领,但你这手擦背绝活,还是留给你的虫娘消受吧。”
话一说完,陆辞就抬步回屋了,后头还缀着个不依不饶的柳七:“好你个陆狡童,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要不是得了你那信,我需请虫娘帮忙,又如何会落得一顿狠埋怨,现倒成你揶揄我的由头了……”
朱说无奈笑着,看两人背影消失在被关上的房门后,摇了摇头,转身看向一派严肃正经的狄青,温和道:“你若饿了,我们便先用些点心填填肚子;你若不饿,不若我再辅导你看完那几页书?”
狄青虽于文赋方面资质寻常,但性子却是沉稳认真的,且极有毅力,信奉勤能补拙。
这可远比一些天资绝伦、却恃才傲物的郎君,要让朱说喜爱。
原只是出于对陆辞的信任和敬重,他才将爱护转嫁到狄青身上,但这么些天相处下来,他对狄青的性子摸透许多,好感逾深,予以帮助时,更是不留余力了。
狄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青厚颜,又需劳烦朱兄了。”
朱说莞尔:“举手之劳。”
于是,当饥肠辘辘的陆辞,披着因着急只绞了个半干的长发,穿着素色的舒适常服,与背没擦成、还纠缠着要讨个说法的柳七回到厅里时,就见小太子履行承诺地送来了一桌子豪华御膳旁,未先行动筷的两人浑然不顾香气四溢的酒菜,只全神贯注地研究书中内容。
——这么勤奋啊。
陆辞乐了:“书中虽有千锺粟,仍缺了妙手御厨。先别看了,菜肴冷前,赶紧用了吧。”
二人几乎同时回头,又同时点头,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书本,走到大圆桌边上落座。
因在这屋里的,都是相识多年的友人了,也不讲些虚无缥缈的客套。
在陆辞先伸出那一筷后,柳七也紧跟着出筷,接着朱说,最后便是狄青。
陆辞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在正中间摆的那条烤得极漂亮的大羊腿。
他忍不住先对它发起进攻,在撕下好几块外脆内嫩,汁水充沛,却毫不油腻的羊肉后,不由赞叹道:“这御厨的手艺,果真非同一般。”
他误会了 ,直将这也当成了宫中送来的御膳,
坐在陆辞身边的狄青,冷不防地听到这一夸赞,脸一下红透了。
柳七大笑,看向狄青道:“狄弟听到了吧?若哪日没好去处,还能留在摅羽家里,给他做厨子呢。”
陆辞大吃一惊,猛一扭头,惊奇地看向狄青:“这居然是你的手艺?”
狄青脸颊发烧,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朱说蹙眉,不赞同道:“狄弟尚未下场过,你不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柳七敷衍地‘哦’了一声:“愚兄口无遮拦,对不住了啊,狄弟。”
狄青摇头。
不不不,这吉利极了!
他心里无声呐喊。
陆辞挑了挑眉,面上却没了笑,冷淡问道:“难道朱弟给你布置的课业还不够多,让你还有闲暇去出城打猎了?”
他向来是不赞成,更不愿变相鼓励狄青小小年纪丢下学业,而去行打猎等危险事宜的。
在汾州时,狄青对四周山峦地形都很是了解,倒也罢了,现还没来开封府多久,就又重操旧业,岂不危险至极?
他将人喊来京师,可不是要奴役童工给自己打野味,更不是为贪图任何回报。
而纯粹是看在对方性子讨喜,处境又有些可怜,自身还极努力,合了他眼缘,才主动提供最好的机会的。
就如他当初一见独居山洞中的朱说,就因喜对方性子纯善真诚,而主动邀人同住一般。
狄青从未听过陆辞以这般冷淡的口吻说话,一时间不觉受伤,只愣住了。
朱说忙解释了一遍。
听到并非是狄青不听话地去冒着危险打猎、就为讨自己欢心,而只是跑了趟集市,抢购来紧俏的羊肉后,陆辞的脸色就彻底缓和下来了。
“是我的错,竟误会你了。”陆辞从来是有错就认,极其爽快,还亲手给狄青倒了一杯鲜榨的山楂汁,一边亲昵地揉了揉对方脑袋,一边语重心长道:“但在汾州时,我就叮嘱过你,莫再行打猎之事。你年岁小,就老老实实接受照顾,专心学习吧。”
说到这,陆辞顿了顿,索性又添了一句,好让狄青更容易相信一些:“你哪日能在贡举得名,那可比送我一千条羊腿,都要令我高兴。”
狄青勉强一笑,不安地握了握拳,又松了开来。
考中贡举的难度,于他而言,显然比猎一千头羊都高得多。
况且他这岁数,顶多能赶上下一届贡举,还十有**不能中。
要是趁闲暇去城外打猎的话,会惹得陆公祖不高兴;但要是不去,那接下来就是只出不进,单靠他从汾州带来和沿途攒下的那一点点钱,很快就要坐吃山空了。
他既不愿意做陆公祖的负累,也不愿那么早离开陆公祖身边。
那可怎么办好?
狄青只觉自己打娘胎出来后,就没这么两相为难,犯过这么大的愁。
陆辞对狄青的满腹纠结,或多或少也能猜得出来。
以他对狄青这过早成熟的小家伙的了解,多半是为钱财的事犯愁。
陆辞笑着,给狄青挟了一筷菜,解释道:“你不必为钱财担心。那日收下你那十七贯后,我便自作主张,将它投入到我娘亲的小经济中,成了一笔生钱的活钱了。别看盈利不多,但供你一人吃喝,却是绰绰有余。”
在这上,陆辞还真所言非虚。
不单是狄青所交的生活费,连同柳七和朱说的俸禄,都是分一部分寄回去奉养家人,剩下的都放到陆辞手里,让他帮着投入到陆母在密州的生意上的。
陆母因生了陆辞这个三元及第的文曲星,在密州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她脑子灵活,立马就开了一家书坊,即使规模不大,但生意很是蒸蒸日上。
“至于读书方面……”
他一看向柳七,后者立马会意,信心满满地回道:“京中书院众多,我好歹也在馆阁供职,有些薄面,虽去不得太学,但其他地方,等过些时日,总能挑个最好的让你去。”
朱说跟着点头,补充道:“在寻到之前,我先替师长之职,教你些浅显皮毛。”
陆辞失笑:“朱弟一举题名,未免也太过谦逊了。”
朱说摆手,柳七已嘴角一抽:“实在对不住,我是二回才中的。”
朱说就不好再作谦辞了。
几人谈笑之间,就做了让狄青留在京中久住进学的决定。
狄青一脸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赶忙道:“这不——”
不等狄青说出任何推脱之词,陆辞就轻咳一声,打断他后,极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可曾听说过制举?”
朱说心念一动,瞬间就猜出陆辞接下来的差使,恐怕与制举有关了:“略有耳闻。”
柳七亦道:“知之甚少。上回诏办,还是二十多年前了吧?”
那会儿他还是个垂髫童子呢,自不关心这些。
狄青更是对此一无所知。
陆辞笑眯眯地蛊惑道:“应制举者,既可是白身,也可是有官人。最后入第三等者,多与超擢,入第四等者亦可升一官,哪怕仅入第四等次者,也可稍与迁转……”
柳七面无表情地揭穿道:“然自大宋开国以来不过有过五回制举,加起来也仅有十二人入等。”
难度可想而知。
他反应虽比朱说稍慢一步,现在也回过味来了——定是小饕餮被安排了制举相关的差事,不甘心一人受累,才要将他们一同拖下水,给他做个伴儿。
关键在于,撇开陆辞这个升迁升得跟妖孽似的人不提,距他与朱说三年资满之期,只差两个月了。
等吏部磨勘后,他们按着正常情况下,也能往上提上一提。
为何还要重温备战贡举时的苦痛,费神去考这门子试,就为再快升上一级?
陆辞不料两位好友已学精了,虽然他的主要目的是为转移话题,但一下就被看穿意图,还是让他有些讶异的。
但他脸皮向来就厚,此时哪怕受着目光谴责,仍是神色自若,半点不见愧疚,很是无耻道:“重不在结果,而在参与嘛。”
和厚道忍笑的朱说不同的是,柳七当场就呵呵一笑,毫不领情道:“那可真要多谢摅羽美意了。”
陆辞大大方方道:“不客气。”
柳七:“……”
言辞上奈何不了陆辞,作为报复,他只有恶狠狠地抢走了一大块最受陆辞垂青的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