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事十分离奇——
十来个小童子互相数了整整一早上,叽叽喳喳争辩不休,愣是没数明白。
最后只得乌乌泱泱挤到卧房窗台前,仰着脸等两位大人主持大局。
于是乌行雪一开窗,看到的就是十来张眼巴巴的脸。
“……”
“干什么,你们大早上这么冲着我。”他有点想笑,扶着窗扇问道:“祈福啊?”
“不是,大人。”
“嗯,说。”
“怪事情!”
“什么怪事情?”
“小童子又多一个!”
“?”
乌行雪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又多一个?”
“小童子。”
萧复暄走到窗边时,就听到这么一句。
他下意识看向乌行雪,低沉沉道:“你捏的?”
乌行雪:“……”
乌行雪:“我没有。”
尽管他昨天还在说什么“一夜风流的罪证”,但那毕竟是没当回事,以为那个小童子数错了,便属信口胡说逗弄人。
今日就不同了。
总不能天天数错吧。
结果乌行雪粗粗一扫,现他们真的能。
“哪来的又多一个。”他没好气道:“这不还是十四个吗?”
“这件事它怪就怪在这里。”离得最近的小童子字正腔圆地认真说道,“我们今早真的都数出了十六个人。”
“都?”天宿大人揪住了一个字。
“对!”小童子们纷纷点头,“好几个人都数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把清早的情形讲了一遍——
原来是昨日那个数人头的小童子不信邪,今日特地趴在二层的楼阁上,俯瞰着院里三五成堆的同伴们,仔仔细细数了好几次。
怎么数都是十六个。
他纳了好久的闷后,伸手又招了另一个小童子上来,让人家也数一数。
他还挺机灵,没说自己数了多少,就问人家:“你数的是多少个?”
那个小童子伸着手指头点了几遍,答:“十六!”
然后他又这样叫了第三个、第四个人。
数出来的答案一模一样,都是十六。
可当他们蹬蹬跑下来楼,给所有人说了这件事,大家老老实实盘坐一圈,互相数时,人数就又变回了十四。
这才有了一整个上午的争辩不休。
“大人,你说这怪不怪?”那个爱数人头的小童子嘟嘟哝哝,“若是数错了,总不能我们几个都错得一样。若是没数错,那……那现在看又确实是十四个。”
就好像那多出来的两个小童子都是虚影,时有时无似的。
“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悄悄摸进咱们院子里来,扮成了咱们的模样?”有一个小童子蹦了一句。
其他人瞬间就否了:“怎么会,大人的结界还在呢!”
有乌行雪和萧复暄的结界笼着,什么东西也做不到“悄悄”摸进院里来。
小童子们琢磨琢磨,又没了主意。
乌行雪放了一道飞符出去,顺着院子转了一圈,确实没有探到陌生灵气。便拍了拍小童子的脑袋,说:“那就再等等。”
“等什么?”
“等再数出十六个的时候。”
“噢,好。”
***
这群小不点忘性快,既然已经禀明给自家两位大人了,他们便不再操心,很快就将其抛诸于脑后。
而这怪事就如浮光掠影一般,那天之后久久没有再现。
直到有一日,乌行雪和萧复暄出门办事归来,穿过庭院时余光无意一瞥,将要踏进屋的脚步便顿住了。
因为他们看见其中两个小童子的身上笼着一层重影。
在那两个小童子拌着嘴朝这边走来时,他们身上的重影时有脱离,乍眼看去,就好像是身后还跟着两个同伴似的。
先前所谓的“十六人”,恐怕就是这么数出来的。
偏偏那两个小童子自己一无所觉,还在为了不知什么事,你来我往地说个不停。左边那个矮小一些,话多嘴碎,喜欢比划。右边的则高一些,稳一些,像兄长。
他们脖颈上挂着萧复暄从海市上带回来的灵物,随着步子在胸前一晃一晃的,显得与其他十二个小童子不大一样。
不是别人。
正是宁怀衫和方储所化的那两个。
乌行雪怔了一下,大步过去。
身影一闪,便出现在了那两个小童子面前。
“大人?”两个小童子停下话题仰起脸来,叫了乌行雪一声。
他们起初仍然没有觉察异样……
直到在自家大人漆黑如墨的瞳仁里,看见自己身上虚实难辨的重影。
两个小童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去找自己背后的影子。却现那虚影并非是陌生的附身物,而是和他们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刚开始有点慌。
后来现自己不痛不痒,也没什么难受的,便没了惧意。看稀奇似的戳着虚影,问道:“大人,这是什么啊?”
跟过来的萧复暄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薄唇微动,同乌行雪对视了一眼。
小童子无知无畏,还能看个稀奇。
他们不一样,他们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身灵相离之相。
它不算伤损,不算病耗,平日不显端倪时也探不出什么古怪来。因为它不是古怪,只是一种恒常自然。
就像花叶到了浓秋随风而落。像凡人自然老去,无伤无痛,寿终正寝。
它出现只意味着一件事——
到时候了。
仙都童子仙使众多,芸芸如海,从没有谁出现过这种状况,因为他们都是由符纸捏成的,顶多是纸里多灌注了一抹灵气而已。唯独乌行雪的这两个童子不同。
因为他们真的是人。
是人,就不会永远停驻在小小仙童的躯壳里。
所谓时候到了便是如此。
就是告诉他们,该入轮回了。
这是什么定魂灵物、符咒术法都拦阻不了的恒常。
***
人总有冥冥之中的感知。
尽管那日乌行雪和萧复暄都没有说什么,但两个小童子却渐渐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们开始频繁入梦,梦见许多陌生又似曾相识的画面,梦见一座叫做雀不落的院子,院里有参天大树。有时候恍惚间,会迷迷糊糊叫乌行雪一声“城主”。
都说人在将死之时,会记起一生乃至三生之事。
这点,两个小童子都听说过。
于是有一天,他们眼睛、鼻尖通红地抓着乌行雪问:“大人,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乌行雪弯腰看着他们,捏了捏那朝天啾,道:“没那么坏。”
一场轮回,换一番模样、换个名姓,然后拥有完整的、贯穿着世间所有情感的一生。
那其实是一件好事。
他们依然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地问:“那样……是不是就不认识大人了?”
乌行雪说:“也不会。”
“真的吗?”
“真的,因为我能找到你们。”
***
两个小童子消散于清河四百一十二年。
那之后,乌行雪和萧复暄便放了探灵符在人间。
他们在西南三坊十二巷和海寨各住过数月。在极北之地闭了两年关,聊作修整。
巧得很。
他们出关后不到半月,冕洲常平镇有一对双生婴孩呱呱坠地。
乌行雪一探到音信,便拽着萧复暄去了那里。
那是一户很好的人家。
会因为婴孩一道啼音就团团围聚,高兴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会带上薄礼,奔走两边,告谢亲邻。
乌行雪和萧复暄避开了往来道贺的宾客,绕去了安静无人的屋后。
他们在那里放了一张平安符、落了一道护印。
乌行雪还在窗台上搁了一包小仙童曾经常馋的松子糖和一对护心锁,然后勾了勾萧复暄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声道:“走了。”
***
两人在离常平镇不远的东郊落了脚。
那是冕洲与梦都交界之处。
同过去的每次一样,他们在那里落了一座院子。
院里有四角悬铃的屋檐,有靠着卧榻的宽大窗棂,还有白石地面和常如云霞的满树绯花。
这座宅院成了乌行雪和萧复暄后来留驻最久的地方之一。他们会在这里住上十余年,而后收进一对少年弟子。
那对弟子一个天生是副急脾气,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野劲。另一个则俊秀稳重一些,日日常思常省。
他们是一对兄弟。
其实早在数百年前,他们就已经是兄弟了。
一个叫做宁怀衫,一个叫方储。
***
世人常说,天下从无不散之宴席,故人终会离去。可只要长相惦念,散了的又会再聚。
就像日月昭光总会自西落下,也终将再次升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