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浑然不知自己已被范增那须发雪白的老头想成了妖魔鬼怪, 只专心领着那五千陷阵营兵士赶路。
到底人多,纵他行军再急,也必然不比快马一匹、单骑传信的终公快。
他由燕国蓟都直接南下, 途中经过常山国。因张耳与陈馀正为之斗争不休,将兵力集中到一处去了,一路上倒都称得上是畅通无阻。
因一心惦记着昏招频出、脑子不好使的憨王那头的吕布, 虽被那鹬蚌相争的混战局势勾得心痒痒,到底按捺住了去掺和一手的冲动,忍痛带着整齐兵列, 继续前往三齐之地。
自打进入齐地, 吕布便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处处细心观察。
这不观察不打紧,一观察便乐了:好他个田荣, 竟比项羽还来得憨傻!
吕布虽始终认为, 那西楚憨王虽缺些心眼、少些机灵劲儿, 到底能将胳膊肘那里外分得清——项羽待敌军兵卒百姓有多冷酷残忍,待楚国父老乡人便有多宽体恤。
正因如此, 不论是最早追随项羽征南讨北、不惜『性』命的那八千江东子弟兵, 还是留驻江东的其他百姓, 都待其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而这田荣却是个蠢极了的!
分明想做齐王,却非要立个不伦不类的田巿在头上,全然不吸取叫熊心那放牛娃处处排挤、一度落得灰头土脸的项羽的教训, 最后果然还得将人废了自称齐王,实在多此一举。
从不施恩于齐地百姓,却又不住从他们索取军粮、征入兵员,凡有耽搁便『性』命难保, 惹得齐地百姓怨声载道,这不正是杀鸡取卵,自断后路么?
既无强横实力,又无一呼百应的威望,偏偏一着火便挑衅上军势最强的楚国,做那傻了吧唧的出头鸟。
在吕布看来,田荣与其劳心劳力折腾这么一大圈,最后落得满头是包,半点好处还未捞着,倒不如早前识时务些。
若一早向主持分封的项羽送去贿物,说不得已然得偿夙愿!
真是个蠢东西。
吕布轻哼一声,鄙夷地想。
尤其在看了一路的齐地惨状后,他一边在心里大肆嘲笑自寻死路的蠢物,一边还顺了个手,似出征燕地时对沿路燕民那般,每途径一处,便留下数百兵士驻守满目疮痍的县所。
既要清缴趁机作『乱』、祸害百姓的强盗,又要将当地粮仓打开、接济百姓以收买人心。
得亏以前听陈宫念叨多了,又想着之后应要有人接手,加上施放的且不是自家的粮……吕布下令时倒不生疏,且出手虽大方,也不觉心痛。
因路上折腾了这么些事,难免耽误了一些时日。
待吕布终于率领着最后剩下的那二千陷阵营兵士,抵达城阳城下时,抬头一看,只见楚军大旗悬挂,迎风飘扬,于上头巡视的兵士,亦全为楚军装束,战事俨然已结束了。
因吕布那容貌气质异于常人,加上近些月来,他于楚营里名气着实不小,当他刚现身于城下时,早从亚父处得了吩咐的城门守兵已一眼认出了他。
根本不等吕布从怀里翻找出那将军印绶,便大开城门,痛快地将他们全放进来了。
吕布省了掏那不知揣哪儿去的破印绶的功夫,自是乐得轻松,当下大摇大摆地领着军士进了城。
只见城中街道脏污不堪、血迹斑驳,除巡察的楚兵之外,竟是平民的影儿也不见,便令吕布颇为困『惑』,不由问了一嘴:“人都哪儿去了?”
被问到那楚兵先是一讶,很快回过神来,习以为常地解释道:“回将军,应都在屋里躲着。”
那田荣弃城而逃,将士非死即降,敌军占下城池,百姓苟全『性』命已是心惊胆战,哪儿还敢随意走出家门?
吕布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问:“大王领军追到何处去了?”
楚兵又答:“应已至平原一带。”
原来自那日城外初次交锋、齐军损失惨重起,终于清晰认识到二军实力存在天渊之别的田荣心中惧意愈浓。
楚兵强大而士气如虹,齐兵较弱而士气低『迷』,齐民更是心怀怨恨,田荣纵有地利之便,又哪里会是骁勇无双的项羽对手。
不出一日,城阳已然告破,项羽身先士卒,率先杀入城中时,却愤怒地发现,田荣竟因见势不妙,已领数百心腹残部,向中原潜逃。
项羽遂令钟离眛留下镇守城阳,将俘虏投入狱中,其他却来不及吩咐,径直领兵追杀田荣去了。
田荣一路奔逃,却还未看清悄然倾覆的局势。
他刚逃到一处城中,刚喘口气,便迫不及待地要命人收拢游散残兵,再于城中强征粮草青壮,以对付马上就要追上门来的项羽。
他却彻底忽略了,自己已非坐拥数万军士的强横,如此颐指气使,当场惹得本就满腹怨言、只一直被迫忍气吞声的中原百姓终于忍无可忍,索『性』将心一横,率先反他了事!
横竖在田荣手里难活,等那威名赫赫的楚军一到,他们还是活不了,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将这只知一昧欺压自己百姓的所谓齐王给杀了!
田荣哪里想到,从前只能任劳任怨、任他征索的百姓竟突然反目,竟比还在路上的那可怖楚王,更早要了他身家『性』命。
——仅凭这区区数百残卒,又哪儿是万余百姓的对手?
田荣逃入中原还不足五日,即被民众群起攻之,连他那残兵败将一起,于梦中赴了黄泉路。
项羽恰在此时领军杀到。
他一路或屠戮、或强俘散落的齐兵,方落后了数日到此。
他不认为此时的田荣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是以行军时并称不上匆忙。
待他兵临城下时,一眼便能清晰看见被中原百姓以竹竿挑至城头、以示楚追兵的田荣的头颅。
随军的范增被急行军的战车颠了一路,此时面如菜『色』,欲吐不能。
当他受项羽召,浑身虚弱地来到前军,抬头望见那田荣头颅时,脸『色』登时好转几分,喜道:“恭贺大王!那田荣民心尽失,竟死在家国父老手里,实是荒唐可笑。”
项羽沉默地注视着那颗人头,并未答话,神『色』无比漠然。
范增未闻反应,遂下意识地向他冰冷的侧脸望去,却轻易捕捉到那重瞳中的浓郁杀气,心里不由一惊。
莫非……
这一不祥的预感,在项羽下令就地筑营、造饭整修,而非即可调转回头时,更加深了几分。
最后,是在项羽临时展开军议的主帐中,彻底得到了应验。
项羽漠然摩挲着冰冷的枪柄,幽深的眸底如淬寒冰。
他召了龙且与范增入帐,却半天一言不发。
直到范增心中愈发沉重,要忍不住开口时,项羽忽掀了眼帘,是冷冷吐出令人悚然而惊的六个字来:“明日屠城,埋俘。”
连城民带沿途俘虏,足有近三万人!
范增大惊失『色』,不假思索地开口道:“田荣已死,其部亦溃,单凭其弟田横也难以成事,百姓不过听令行事,实属无辜,大王何必行事如此霸道?”
项羽冷冷一笑,残忍道:“无耻齐人追随田荣反叛在先,何来无辜一说?如今见军势不敌,为贪生怕死,连其主亦可无情背弃,此等薄情重利、毫无气节之劣民,留之何用?昨日可叛楚,今日可叛那田贼,明日便可复叛楚!”
既是反复无常、朝齐暮楚之辈,何来颜面求他放一条生路?
而在世人眼中,他若连率先举旗叛楚的田荣之军民亦可轻易绕过,如此劳力远征,又何来严厉震慑之威?
惩不严,必有仿效者——唯有严厉镇压,方可以儆效尤!
且常山国陈馀局势未定,梁地那处亦是状况不明。
奉先虽神机妙算、派了韩信前去镇压彭越军势,韩信却不见得是个顶用的,保不准还要增派援军。
他需速战速决,方可腾出手来亲征尚在缠斗的那两地。
见项羽心意已决,对他的规劝充耳不闻,范增是既心急又无奈,隐约还混杂了些后悔。
纵古观今,那滥杀嗜杀之人,又何曾有过善终!
若是奉先在此便好了……是了,奉先!
范增脑海中骤然想起数日前终公所言,道吕布已于拿下燕都当日,即重新启程,发兵援大王征齐。
奉先本便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脾『性』,而那陷阵营皆为精骑,算算时日,哪怕路上许因常山战事而耽搁几天,应也快到了。
范增思及此处,陡然冒出个大胆想法来,心瞬间跳如擂鼓。
此事……或许尚有回转余地。
横竖再紧张,也不可能抵得过他当初于宴前单寻项庄去、成功说服其于项王与项伯眼皮底下刺杀刘邦那回,要来得更厉害了。
项羽宣布完这一决定后,龙且毫无意义地当场下拜听令,心事重重的范增则在行礼过后,慢慢踱回了自己帐中。
不等坐定,他便派出亲兵,令其赶紧回城阳寻吕布赶来,另一方面,则暗暗谋划着要如何拖延屠城的时日。
却不知那亲兵骑着快马,才往城阳方向驰骋了一个时辰,便与要找的吕将军碰了个正着。
夜『色』正浓,心里总有种不好预感的吕布难得未许将士们筑营休憩,而是『逼』着他们继续朝前赶路,争取早些赶到平原。
路上撞见这行『色』匆匆的一骑,他本能地疑心是那齐王田荣偷跑。
他可谓充分汲取了当年在洛阳一个大意、便不慎错放了伪装做小兵模样的『奸』贼曹『操』的教训,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命人将其拦下。
结果没问几句,得知那憨王又将出的那记要命昏招的吕布,脸『色』已然被气绿了。
“娘希皮的!!!”
吕布双目圆瞪,不等听完,已暴怒地低吼一声:“败家子就知坏事!”
此句痛心之至,悲戚万分,堪称字字泣血。
吕布近乎绝望。
想他堂堂温侯,当年何等威武,除寻地盘时艰苦了些,但每到一处稍作安定后,便只有他享福的时刻了。
凡事自有高顺、陈宫、张辽等人忙碌,纵一意孤行倒了大霉,也有他们给自个儿收拾烂摊子。
哪会让他过得如此凄惨:既需冲锋陷阵,又需成天动自己那可怜脑子,鞍前马后,披肝沥胆,将心『操』碎,几乎恨不得将自个儿掰开来当俩人使!
苦归苦累归累,到底是最怕这憨王坏他平天下、杀刘邦的大计。
却不料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竟还是差点叫这最昏的憨王给害了!
——杀杀杀,杀他娘的杀!
想到自己一路来安抚百姓,收拢民心的劳累,吕布简直怒不可遏,气得眼前发黑,拿着方天画戟的手都在不住发抖。
这贼老天,哪有这般欺负他这老实人的?!
——分明老子才是最想杀个痛快的!
偏偏为成大事,非得强忍着不说,还得被个无可救『药』的憨子欺得气个死去活来!
吕布越想越是火冒三丈、怒发冲冠。
——老子当年连自己的烂摊子都不带收拾的,到头来倒净给个西楚憨王苦哈哈地忙上忙下,殷勤地擦屁股去了!!!
眼看着项羽将要坏他一统天下、赶杀刘邦的大计、他急得快嘴生燎泡,哪里还顾得着被震得一脸呆样的其他兵士?
在众人犹为他方才那冒犯之词而萌生不祥联想,为此心惊肉跳时,他兀自顶着一身冲天怒焰,怀着将项羽大卸八块煮汤的心,黑着脸直跨上不知情况的玉狮。
“都自己给老子跟上!”
随随便便丢下这句话后,他杀气腾腾地一夹马腹,竟是丢下大军,就如一匹脱缰野马般孤身狂奔向中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