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韩二人专心致志, 兀自练兵练得热火朝天。
咸阳城中诸多楚国官员,则手脚笨拙生疏地忙着收抚民心,没少为缓慢的推进感到头大如斗。
而未能在项羽裂土封王的盛宴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各路诸侯, 无不满揣着怨恨,很快便在各自境内重燃狼烟。
最先爆发矛盾的,却非韩信所推测的田荣, 而是辽东王韩广与燕王臧荼。
他本为燕王,却因破秦时出功太少,而被项羽强行封至遥远的辽东为王。
而原燕国的辽阔之地, 则尽归了曾随项羽救赵、入关的麾下燕将臧荼。
区区燕将成了燕王, 他贵为世代王燕国的血脉,却被生生撵去那偏僻荒凉的远东之地,改号做甚么辽东王!
眼睁睁地任由臧荼这个昔日部将, 光明正大地侵占去了自己的领地, 韩广岂会甘心接受?
韩广不敢直接违抗势大兵壮的项羽, 对待昔日的部将臧荼则称得上肆无忌惮。
等他带着手下军势,来到燕国之地后, 便理直气壮地回了国都殿所。
面对愤怒的臧荼, 他只派帐中说客去百般找寻借口推脱, 不迁往辽东。
韩广却不知,臧荼曾经不得不费力掩饰自己的野心勃勃,自打得了项羽明面上的封赐后,就再不可能是甘愿俯首听令的区区部将了。
在强忍怒火, 三番四次“请”韩广迁往封地辽东未果后,臧荼忍无可忍,全然『露』出了狰狞獠牙,亲自率军驱逐于他。
一是养尊处优的王室, 一是沙场拼搏的将军,仅有架子是高高在上的韩广,又岂会是暴怒的臧荼的对手?
韩广仓促组织起军势与其交战,却是兵败如山倒、军溃如流水,刚封的大将被臧荼一刀斩后,他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底下兵士都顾不上了,在亲信的护卫下驱车逃跑。
才逃至无终一带,即被不依不饶的臧荼追上,当场杀死后,狡猾地派人通报了项羽。
臧荼与那赫赫有名的楚霸王所打的交道,虽完全称不上多,却对对方的脾气颇有了解。
据他认为,自己曾为燕将,却亲手诛杀燕王的这份经历,与也曾为楚将,却与楚王不睦,后者更是死因微妙的状况十分相似。
且以项羽骄傲自负的脾『性』,与其瞒着激怒对方,倒不如据实相告。
再将过错皆扣到赖在燕地不走、明摆着不满对方分封的韩广头上,定然不至于招致惩处。
臧荼的满心算计,竟真中了个八分。
正为那收拢关中民心而焦头烂额、烦躁不已的项羽,初初得知臧荼擅『自杀』死韩广之事时,自是震怒无比。
但经臧荼所派使者不住鼓动,巧妙地将过错一概推到韩广的公然抗命上的说辞,项羽怒气渐缓,甚至被那言辞勾起几分对昔日楚王的怨恨,隐约生出几分感同身受。
——不错,若为那韩广心怀不轨、公然藐视他所封之地,反复拖延不往辽东的话,又岂会激怒被侵占了属地的臧荼,惹来杀身之祸?
就如当初那该死的熊心,若不是一昧打压制衡于他,还不顾一切地抬举那卑鄙小人刘邦的话,又怎会『逼』出他满腔杀心来?
见方才脸『色』铁青的项王神『色』渐缓,臧荼所遣使者才暗松了口气,趁机提道:“如今韩广已死,辽东重归无主,不知今后大王将封何人王之?”
那辽东之地偏远苦寒,除地盘与之紧挨着的燕王臧荼会看着眼馋外,诸侯大多是瞧不上的,更遑论主动讨要了。
他原想着趁热打铁,说服项羽将那辽东一道封给臧荼、以作为诛杀抗命者的嘉奖。
却不料项羽听了这话后,仍是面无表情,并未如他所愿。
正当他踌躇着,不知该再等等、还是这会儿便将燕王命他随车带来的宝物送上时,项羽不置可否地轻咳一声,手中铜樽轻轻放下,发出了一声细微响动。
一直倾听着里头动静的执戟郎领了这信号,即刻行入殿中,客客气气地将他请到招待诸侯使者用的一处别殿了。
项羽方才险些就要顺势应承了,却又鬼使神差地先将人撵了出去,在殿中犹豫片刻后,派人召来麾下幕僚,好一道商议此事。
范增忽得项王相召,却不急前往,而是在探听出大概情况后,为保险起见,匆忙修书一封,命人火速将城外练兵的吕布也喊来。
毕竟这阵子急变接踵而来,即便在外人看来,吕布在这楚军中身居高位、资历却轻得离谱,他却已然对这位屡出奇策、执行力极高的吕将军充满了信任。
最让他对吕布高看一等的,还不是对方的奇谋远虑,而是那脾气执拗傲慢的项王不知怎的,尤其容易接受他的意见。
将吕布召来之事,范增虽先‘斩’了,但为免弄巧成拙,还是后‘奏’了一把,派人去通报了项羽一声。
不出他所料,项羽知晓他这一举动后,果真选择了默许。
于是吕布好端端地练着兵,就被范增派出的使者逮住,难以置信地连问三句“干老子鸟事”而不得解后,不得不臭着张脸,在对方的不住请求和催促下火急火燎地冲澡更衣。
接着一路快马加鞭,却仍是成了议中最后一个回城进宫之人。
一身戎装的吕布,昂首阔步地进到殿中,目不斜视地被直接领到曾经项伯之位时,殿中其他人精似的幕僚却都心照不宣地继续探讨着,不曾表『露』出丝毫讶异。
经上回之事,他们对明面上身为武将,却不时为项王出谋划策、更难得的是还屡被采用的吕布,不知不觉中已默契地知晓要另般对待了。
即便吕布毫不掩饰自己因被莫名其妙召来这地、听人念叨废话而变得恶劣的心情,将大长腿不雅地搭在另一膝上,半瘫坐着,也无人侧目。
唯有项羽忍不住多瞥了他几眼。
他看惯吕布风风火火、大喇喇的洒脱模样,这举动旁人做来,他只蹙眉觉不雅、或会开口训斥,但偏偏由吕布做来,却无比自然,透出那骨子里的潇洒不羁。
也令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年初出茅庐、年轻气盛,还不会板着面孔维持威严的自己,不免多了几分宽容。
罢了。
项羽漠然想:英雄才俊难得,不当以常理约束。
自项伯背叛后,项羽才渐渐有了遇事不决、召幕僚商讨的苗头。
但他惯来是个自己拿主意的,而底下人各执一词,说法不一,听哪方哪方都有几分道理,偏就针锋不相容,不免让他头痛。
见他举棋不定,幕僚们更自顾自地争得起劲,主旨也渐渐由据理力争渐渐跑偏,到最后项羽已黑了脸,彻底不耐烦了。
一直分心观察着项羽脸『色』的范增,见状赶忙出面,趁着霸王还未大发雷霆前,先将此议散了,令众人回。
幕僚们刚走光,一直维持着同一姿势的吕布,也终于有了动作。
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光明正大地伸了个懒腰,下一刻就似猫般灵敏地窜了起来,高兴道:“可完事儿了?”
练兵本就累得很,耳边还堆了几十个陈公台似的唠叨鬼在咬文嚼字、不住念念叨叨,吕布哪里吃得住?
那熟悉的枯燥很快召来沉沉睡意,竟是让他在议事才启之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使出了睁眼睡的神功,一脸正经地会周公去了。
项羽瞥了正不住『揉』着干涩的眼睛的吕布一眼,闷闷道:“尚未。”
吕布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娘的,都害老子坐着陪了一宿了,莫不是还要再来几回!
那些个文臣谋士的磨叽,他也曾深受其害,眼下又非自己主事,自然不乐意再受这倒霉折腾。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这没事儿找事的西楚憨王,一边还得暗自磨牙,脸上堆笑道:“大王帐中能人异士犹如过江之鲫,那近百谋臣无不尽心向大王输诚,实不必召布这莽夫来作陪。”
项羽不置可否,唇角却不着痕迹地勾了勾。
奉先……的确无处不肖自己年少时的直率。
就如此时,他面上简直就差明晃晃地写着‘别再喊老子来’的急切心思,自己只消一眼扫去,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莫名生出几分欲逗对方的奇怪心思,面孔仍板着,冷然道:“臧荼弑韩广之事,依奉先之见,当如何处置?”
全程溜神睡觉的吕布闻言一愣,得亏有韩信替他谋划过斩刘邦的那迂回计划,好歹将诸侯名姓给记全了。
他自也记得,臧荼曾为前燕王韩广麾下将。
吕布只怔了一瞬,强大的直觉与执念便起了作用,叫脑海中倏然一阵霹雳闪光,照得他虎眸放光,激动道:“恭贺大王!此无疑乃吞燕之绝佳时机!”
而这憨王每吞一诸侯国,即能让他离杀刘邦的最终目标更近一步,哪能叫他不激动!
这回却让项羽愣住了。
……此话何解?
他极好地掩藏住了眼底的诧异,面不改『色』道:“哦?”
吕布理直气壮道:“哪怕那韩广真不往辽东,他那辽东王也是由大王所封,违令者当即刻上报,理应由大王处置,哪有他越俎代庖、先斩了还来讨赏的?如此擅作主张,岂不是更未将大王放在眼里!”
却见吕布满脸都堆着对那臧荼的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地一拍手,张狂大笑道:“那臧贼实在是蠢毒得很,偏却胆大包天,竟敢试图玩弄大王心思,将大王当猴子耍弄!却不想想,哪个会舍得放了他原为燕将、现却公然杀了燕王、以臣身弑旧主的大把柄不用?在以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匹夫看来,实是最为伤天害理之恶罪,好使得紧!更不得了的是,倘若大王纵其弑君之罪,那天底下人哪还肯信那熊心之死乃是刘贼之谋、而非大王所为?”
项羽:“……”
吕布浑然没注意到项羽一下变得难看的脸『色』,说得越发起劲儿,端得是眉飞『色』舞、激动时还禁不住拍起了自己的大腿:“名其为贼,敌乃可服。他如此授人以柄,大王便可师出有名,发兵讨伐之!既燕王无德,不配其位,而楚霸王正气凛然,替□□道,不正可理所当然地将其封地收回,纳入囊中?实是妙极!”
说到这处,吕布忍不住瞟了瞟还一脸高深莫测、笔挺坐姿纹丝不动的项羽,愣是没瞅出这憨子这会儿还在斟酌什么,自己却先急切起来了。
他深知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眼珠子溜溜一转,索『性』将心一横,利落冲人结结实实地一拜,沉声道:“区区臧荼小儿,岂需劳烦大王亲自出征?布虽不才,愿于此厚颜请缨,只消大王一声令下,布必将即日领麾下兵士启程讨贼,大王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