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会收宋难言为徒, 源于一场有趣的意外。
当年他刚叛出魔门,觉得儒宗里颇有些可以化为己用的地方,便寻个小县城落脚, 还找了位儒学先生, 给自己授课, 如同那些孩童启蒙一般, 从头开始学习儒门典籍,甚至还通过当地考试选拔与推举, 当上本地县官副手,负责掌管文书, 辅佐县官。
自然,这中间长明也用了些手段,譬如说通过贿赂太守夫人, 进而结识太守,让他赏识推荐自己。
彼时天下还未三分, 洪氏主政,选官以考试和推举并行,这其中就有许多可『操』作的余地, 很多人利用门第财富, 即使在考试中表现平平, 也可通过推选资格得到官职,再一步步往上升官。
他虽平日里我行我素, 但若想达到某个目的, 也不是不能暂时低头的,投其所好,自然深得上官喜爱,很快上官得到机会升迁, 他就顶替了上官的位置,成为当地父母官。
按照儒门观点,出世不如入世,在庙堂泽被苍生才能学以致用,儒学经典博大精深,长明越深入,就觉得有意思,他还真就每日有模有样处理起政务,在案牍文书,鸡『毛』蒜皮的事情里寻找儒门真谛。
这两年里,他几乎将儒门典籍翻了个遍,还派人搜罗孤本残本,以及鲜少流传于世的先贤着作,县衙书阁里堆满书籍,嗜书如命的名声逐渐传开,许多儒生上门请教,提起他都是满口称赞,长明的名声甚至传到六义书院,书院派人捎来书信,询问他是否愿意拜入大儒丘秉坤门下,成为丘大儒的记名弟子。长明自然是婉拒了,不过他还写了封信,表示对丘大儒的青眼感激涕零,只是自己政务在身无暇分身,兼之学问不精,想等任满辞官之后再亲自去六义书院请教学习。
到了他这样的修为,想隐姓埋名掩藏身份是很容易的事情,长明竟也安安稳稳当了两年的县太爷,没有人料到一个人口不多的小县城父母官,居然是修士中赫赫有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宗师。
彼时宋难言是县里一个家境贫寒的普通少年,家里亲娘早死,父亲娶了后娘,为了少一张嘴吃饭,他被后娘赶出来,流落街头,以打零工为生,饥一餐饱一餐,看不见希望,和万千贫苦人家一样,兴许连媳『妇』儿都娶不上,就要在某场瘟疫或水患中死去,又或者迫于生计去当苦力,死在贫困交加之中。
与别人不同的是,宋难言很聪明,他打听到长明爱种花,县里士绅地主也跟风种起花,就弄了些话,每天都在长明途经之处叫卖,终于有一天引起长明注意,他凭借自己机灵的反应和对答,成功在县衙里谋到一份差事,又千方百计,在名士为长明授课时旁听,甚至将对方说的话,一字不漏记下来,倒背如流。
长明在宋难言眼里看到了野心。
一个人有野心不是坏事,它能催人奋进,让人努力达到目标,修士若无野心,每日得过且过,恐怕天赋异禀者也无济于事。
宋难言不仅有野心,还有天分。
他过目不忘,在修炼上也能举一反三,悟『性』不比云未思差,但他的心不在修炼上。
他不想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成仙之道,他想当官,他想要掌握世俗的权柄,让人从此不敢再欺侮他。
长明收下了这个弟子。
宋难言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过往,能够拜县官为师,已是天大造化,他努力学习,勤奋刻苦,每天几乎都沉浸在书海之中。
精力有限,也志不在此,他除了儒家学问,只是向长明学一些道门修炼的皮『毛』,主要还是为了身轻体健,保持旺盛精神。
如是几年过去,宋难言学业有成,他的文章通过长明的推荐,被六义书院录取,他拜别恩师,踏上前往六义书院的路。
六义书院乃当世儒门最高学府,地位如庆云禅院之于佛门,能够得到六义书院的敲门砖,是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向往。
宋难言不可能不心动。
那是他与长明师徒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直到分别,宋难言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先生究竟有多大的能耐,毕竟那些如神仙一般出神入化的修士高人,是不可能跑到俗世里来当官的,宋难言对这位授业恩师感激不已,但他不可能一辈子侍奉恩师左右,裹足不前,他的野心注定他要在世俗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在六义书院,大儒丘秉坤看中宋难言的资质,想收为关门弟子,他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便写信与长明说明情况,甚至等不及长明回信,就拜入丘秉坤门下,成为人人欣羡的大儒嫡传门生。
儒门并不禁止学生拜多位老师,但修士不一样,在长明这里,宋难言拜丘秉坤,就相当于叛出师门了,彼时天下『乱』象初现,他对几年仕途心生厌倦,已是挂冠飘然离去。
虽然没再遇到长明,宋难言从六义书院出师之后,由于有了丘秉坤弟子这一层光环和推荐,他在仕途上步步高升,哪怕改朝换代,也照样平步青云,以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从一无所有到权势熏天,堪称传奇。
如今洛国天子登基未久,宋难言为先帝托孤之重臣,实际上已是万万人之上,如摄政王一般的地位,纳妾自然也远比旁人隆重。
世人都说,宋相爷得神仙授术,长青不老,风流多情。
多年未见,长明对这个徒弟的印象,远没有其他徒弟来得深刻。
眼下想要追查沧海月明,直接找到宋难言那里,显然要比拿着琉璃金珠杖去找庆云禅院的秃驴要方便一些。
不过方便也是相较而言,他若是自称宋丞相的老师要进门讨一杯喜酒喝,恐怕会被门子直接当成胡言『乱』语的疯人,如果出手大张旗鼓,又会打草惊蛇,还是得想法子从别处入手。
想及此,他看向许静仙,和蔼可亲道:“你午夜梦回,有没有想过自己像寻常人家成婚生子,和乐融融的滋味?”
许静仙:……
她现在回见血宗还来得及吗?
……
宋难言从未娶妻,却有许多妾侍。
他从不讳言自己爱美『色』,食也『性』也,连修士都无法免俗,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凡夫俗子。
而且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他的每一个妾侍,毫不例外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有青楼花魁,也有小家碧玉,他不看重数量,不追求多如繁星,加上今日新纳的,拢共加起来也才五六人而已。
这在豪富权贵之中,也不算奢靡成『性』的了。
近来京城市井里流行的段子,却是他弃公主的倾慕于不顾,拒绝了皇帝赐婚,偏偏要纳一个浣纱女为妾。
这样的故事无疑是百姓茶余饭后最爱听的,无数人簇拥在相府门口,以比看照月公主更大的热情,想一窥新娘子的真容。他们不会去计较其中曲折与真相,在许多人看来,能够舍公主而就浣纱女,说明那女子的美貌已经远远超越公主了。
但他们还是失望了。
花轿一路从外边抬到相府门口,新娘子在喜婆和侍女的搀扶下进府,从头到尾盖头都严严实实盖在头顶上,天公不作美,也不肯来一阵狂风将盖头揭起。
不过新娘子有盖头,她身边的侍女却没有,一袭粉『色』衣裳明艳大方,已是世间难得的美人,许多人看呆了,纷纷说道宋相爷好艳福,这一收就收了俩,陪嫁侍女尚且如此美貌,正主儿必然更是绝『色』天香。
相府极大方,钱成把成把地撒,人们蜂拥上前拾捡都来不及,也就将新娘子长相抛诸脑后了。
纳妾比娶妻简单许多,不需要那么多繁复的仪式,也没有高堂可拜,新娘子直接就被左右送入洞房,在相府新收拾出来的后院里,静静等待夫君的到来。
宋难言在前面略吃了几杯酒,面上微醺,但尚算清醒。
毕竟以他如今的地位,没有多少人敢当面灌酒了。
皇帝也派人送贺礼过来,打破了因为宋丞相拒绝公主而龙颜不悦的传闻。
面对众人一如既往的谄媚奉承,宋难言都置之一笑,应付半个时辰之后,他就起身往新院子走。
这位新纳的妾侍,是他在河边看见的,晨曦初起,女子倚溪浣纱,衣裙半湿,的确平添不少姿『色』,但要说比公主还漂亮,则言过其实了,人人都知道,今上御妹是难得的佳人,只是宋难言不想娶一尊大佛来家里供着。
他本已权倾朝野,再加上一位公主妻子,非但不能有所助益,反倒变成累赘了。
门虚掩着,一推便开。
侍女站在门口,朝他福身行礼,盈盈笑道:“恭迎相爷,恭喜相爷,相爷请!”
宋难言嗯了一声,忽然止步,回退几步,仔细看她。
“你是彤娘陪嫁?我为何从未见过?”
许静仙眨眨眼:“好教相爷知晓,奴乃府中新进侍女,先前管家派奴去服侍彤娘子左右,再跟着彤娘子一道回府,往后还是在府里伺候的。”
宋难言再要说些什么,却听对方又道:“管家有命,相爷既来,奴便去外边守着,莫要打搅您与彤娘子,相爷若有吩咐再喊奴便是。”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便低着头告退了。
宋难言寻思反正也是自己的人,什么时候起意再收到身边也是一样的,就没再喊住她,举步入了新房。
屋子里,红烛高照,囍字映光。
新娘子正束手端坐在床边,微微垂着头,似有无限娇羞,正待郎君揭盖细说。
宋难言一笑,将揭盖头的喜秤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