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吃饭?”
长明看他手里的烤白薯。
白薯不知道放了多久,一看就不大新鲜。
少年没吱声,将手往身后缩去。
长明从灶边拿出一盘鲜笋鱼片,又舀了点剩饭,放在桌上。
饭菜是凉了,想吃上热乎的还得重新加柴生火,长明懒得弄了。
想踏上修炼之路的,谁不是历尽艰难险阻,再说吃个剩饭总比不知放了多久的烤白薯好。
少年果然直勾勾盯住饭菜,把烤白薯往怀里一塞,扑向桌边,连筷子都不要了,直接上手狼吞虎咽,也不知道饿了多久。
等他吃完抬起头,才发现长明不见了。
少年用袖子抹了嘴,犹豫片刻,起身将碗筷拿去洗干净,推门准备离开,却不由站定愣住。
月光下,两个纸片小人正轮流劈柴捡柴,动作无比利索,还有个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剥花生。
而本应该干活的长明,就坐在桌边躺椅上,喝茶望月,慵懒散漫,好不惬意。
少年目瞪口呆。
他也曾听说何大厨身边来了个新人,手脚勤快,啥活儿都能干,而且又快又好,颇得何大厨欢心,有意收他当徒弟,却没想到人家竟是这么个干活法。
这换了谁,都能又快又好啊!
“你叫什么名字?”
长明忽然开口,将少年盯着傀儡小人的着『迷』拉回来。
少年低声道:“小云。”
长明:“哪个云?”
少年:“蓝天白云的云。”
不仅长相酷似,连名字里都有个云。
长明真要怀疑这人是他那不肖孽徒的私生子了。
“你爹娘是谁?你爹姓云?”
少年:“我爹妈是山中猎户,都死了,外门管事是我远房表叔,看我可怜,就让我进来干点杂活。”
长明皱眉:“那你听说过云未思这个名字吗?”
少年毫不迟疑摇头,不似作伪。
他束手站了半天,见长明没出声,忍不住悄悄打量,只觉对方不管作出什么神态,哪怕撑额思索,沉『吟』不语,也比他见过的任何人还要好看。
但少年不敢停留太久,生怕引起对方反感,踟躇好一会儿,忍不住小声开口。
“前辈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先回去了。多、多谢您今天帮我……”
“你住在哪儿?”长明回过神。
“就在后山半山腰。”
倒是离得不远。
长明:“我记得半山腰有块林子,里面有些蘑菇很美味。”
少年:“是有一些,得起早去采,有种朝『露』菇,只在日出前出现,日出后就会消失的。”
长明:“我的确听老何说过,朝『露』菇难采但美味。天『色』不早,你去休息吧。”
少年应声离开。
他走出很远,忍不住又回头去看。
隔着树叶,对方在月光下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但又好似清清楚楚印在眼里。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长明如此念念不忘。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久别重逢。
又或者梦境萦回的琉璃幻影。
今夜注定会成为他贫瘠人生中一道奇遇。
隔天一大早,长明刚推门,就看见院子里的桌上摆了满满一篮子的朝『露』菇。
蘑菇伞面上『露』珠未散,草木清香,可见刚摘下来没多久。
会把这一篮子蘑菇送来的人,只有一个。
院子外面已经没人了,可见对方并没有留下来讨功的打算。
长明弹指一点,指挥两个傀儡纸片人留下来收拾屋子,他则提着篮子给何大厨送去。
这种蘑菇常见但难采,何大厨几次叨念想用来做菜,看见这一篮子可不乐坏了。
至于这两个傀儡,只要有人稍微靠近,傀儡就会感应而自动打回原形,不会被人发现。
这种御物化形之术说难不难,真正掌握诀窍的当世却没几个,无一不是开宗立派的山主,除非像小云一样亲眼所见,否则谁也猜不出这样高明的御物化形竟出自一个帮厨之手。
去了何大厨那里,才得知一个让七弦门上下为之惶惶不安的重要消息——
见血宗主手下的凌波峰峰主许静仙,奉宗主之命,前来祝贺刘细雨新婚大喜,顺道问七弦门要一个人。
“我们小门小户,哪有人是他们看得上的?”
长明到时,正听见何大厨在问别人。
“我听说,他们要的正是刘师叔!”
对方压低了声音,却没留意长明在旁边。
何大厨一下就跳起来。
“什么?我们七弦门好不容易才出个人才,他们居然还敢打刘师叔的主意?!要、要刘师叔是个什么意思?”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见血宗主那魔头男女荤素不忌,从前被他要过的人,有哪个回来的?不是被当作炉鼎练了功灰飞烟灭,就是变成他座下娈宠!咱们刘师叔去了能落得什么好吗?”
“那、那刘师叔是下任掌门不二人选啊!还有,他都要大婚了,怎么还……见血宗主真就灭绝人『性』了?!”
“要怪只能怪刘师叔玉君子的名声在外,引起魔头注意了,哎!我听说前段时间,因着这下任掌门人选的事情,还闹了一阵。”
“我怎么不晓得?”
“那是你能知道的事情吗?我也是听掌门夫人身边的丫鬟说的。说是华清明,就是刘师叔那不省心的师弟,不忿刘师叔被内定为下任掌门,跑去掌门面前闹了一场,完事就离开本门了,临走前还扬言要让刘师叔好看,我寻思他是不是跑去见血宗那儿说什么话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华清明前脚刚走,见血宗的人后脚就来了!”
“那刘师叔的婚事怎么办?”
“见血宗的人说,让他先成亲,再带着新婚妻子去见血宗作客,萧家的人一听吓坏了,想悔婚,这会儿正跟掌门和刘师叔在大殿里吵架呢!”
“那明天的婚礼……”
“都一团『乱』了,恐怕婚礼也不成了,见血宗横『插』这一手,谁家还敢把女儿嫁过来?”
那人瞧见长明过来,也懒得遮掩了,这事闹成这样,迟早本门上下都会知道。
如果见血宗使者态度坚决要人,那么掌门就得面临两难抉择。
不给,得罪见血宗。
以见血宗的实力和行事风格,想要血洗七弦门这么一个门派,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若是这么把刘细雨交出去,七弦门颜面扫地从此抬不起头不说,七弦门就连半点崛起希望都没有了。
长明从头到尾没有『插』嘴,只是默默地听。
他想,自己几个徒弟,都混得风生水起,人见人怕,唯独他落魄狼狈,寄人篱下。
他又想,当年周可以就行事乖张,动辄偏激,这么多年过去,果然本『性』难移,越发“长进”了。
跟何大厨闲话的人很快离开,留下何大厨在那唉声叹气。
“你也听见了吧?”
他看长明一眼。
“别看本门好像人挺多,在人家面前还真够不上一根小指头。除非掌门能说动见血宗使者改变主意,不然,哎你说,这要是真把人送过去了,咱们七弦门以后在外面还能抬起头做人吗?”
何大厨也没指望长明能出什么主意,纯粹就是找个人絮叨絮叨。
长明道:“刘细雨能打赢见血宗来使吗?”
何大厨刚要说自己也不知道,就听见主峰方向传来惊天巨响。
二人循声望去,但见主峰三清大殿上空霞光炫目明亮,宛若旭阳当空。
剑破长空化为巨响,铃铛骢珑清脆悦耳,但两种声音此刻交杂一起,却有股说不出的刺耳,令人耳膜刺痛,禁不住捂住耳朵。
何大厨嘶的倒抽一口凉气,立马『露』出难受神『色』。
当此时,两道身影若隐若现,交战半空,依稀能看出一男一女。
男的持剑,女的舞绫。
“是刘师叔!”
没等长明疑问,何大厨就道出对方身份。
“另外一个,好像是见血宗那妖女,他们交上手了?”
离得远反而看得更为全面宏观。
长明如今虽然身体不济,修为尚未恢复,但眼力没有消失。
短短片刻,他便可断定,刘细雨要输了。
果不其然,一炷香之后,剑光越来越弱,绫锻趁虚而入,牢牢绞住剑身,真气顺势将剑绞齑粉。
刘细雨整个人往后飞出落地,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内,想必受伤不轻。
何大厨吐出老大一口浊气,表情说不出的失望。
但这在长明看来却是意料之中。
七弦门弟子眼中的修真天才,毕竟也只是七弦门的天才。
更何况见血宗这位来使,的确有些不一般。
这一战的胜败,对长明无关紧要,对七弦门上下却是关键『性』的一战。
事后不光何大厨唉声叹气,几乎长明见过的每一个人,都阴云密布,愁眉不展。
所有人都很清楚,刘细雨恐怕避免不了去见血宗的命运了。
而在外人眼里,七弦门连嫡传大弟子都能交出去,恐怕也很难再有作为了。
眼看何大厨也没心情检验朝『露』菇是否新鲜了,长明放下篮子,忽然胸口剧痛,心知旧伤又要发作了,赶忙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开,先行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如今的身体就像风中残烛,破败不堪,经不起哪怕是吹一口气,虽然略有好转,表面上看与常人无异,但发作起来汹涌澎湃,有时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一路强忍,及至推开房门,长明踉跄前倾,半身摔在地上,直接人事不省。
若换个地方,他断然不敢这样昏过去,就算咬碎牙也得强撑着一丝灵台清明,但七弦门有个好处,大隐隐于世,他这里又冷僻安静,平时连何大厨都鲜少过来,是个绝佳的休养之地,反倒比他在别处疗伤安全许多。
不知过去多久。
长明只觉心口如有擂鼓,狠狠一下,震得他心脏连同耳膜生疼,神志突然被人猛揪起来。
有人在惨叫!
声音好熟悉!
而且就在不远处!
长明蓦地睁眼,脸『色』惨白,身体还没从方才的发作中缓过劲来。
但他已经想起是谁了。
是小云,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