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站在院子里,孑然独立,肩膀明明有些瘦弱,却永远不知疲惫地挺起。
李钦载知道他很累,因为他是李治和武后的儿子。
他的肩膀上承担的不仅是天家的礼仪,也有天下为公的责任,嫡皇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们活得比庶皇子累多了,压在他们肩膀上的,是比精英更精英的教育方式。
大约只有在甘井庄的学堂里,他们才尝到人生中最轻松的一种学习方式,他们对李钦载的敬重,或多或少也掺杂了这一类的感激之情,感激李钦载的放羊式教育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此刻李显的表情心事重重,一脸挣扎犹豫,像一个孤独的孩子走在岔路口,没人告诉他应该选哪条路走下去,于是只能站在路口彷徨无措。
李钦载不由轻轻叹气,李显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啊,换了前世,也就刚上初中的年纪。
可他承担的东西,却比成年人都沉重得多。
“李显,过来,推我出门转转,回到长安几日了,还没好好逛过长安城呢。”李钦载坐在轮椅上含笑招呼他。
李显一愣,接着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走到轮椅后,咬牙奋力地推着轮椅往外走。
看得出李显很用力了,但也很吃力,这货养尊处优惯了,大约是没好好锻炼过身体。
李钦载也不假惺惺让他别推,坐在轮椅上犹自阖目养神,任由李显使出吃奶的劲儿,手刨脚蹬地把轮椅推出了国公府大门。
身后一众部曲和禁卫跟随,师徒二人走在前面,李钦载微笑看着长安街市上的人来人往,闻一闻带着几许马粪骆驼粪气息的空气。
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踏实日子的味道。
“带钱了吗?”李钦载冷不丁问道。
李显又一愣,急忙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带了,但不多。”
李钦载接过钱袋,嫌弃地道:“下次来我家记得多带点钱,好歹是个嫡皇子,抠抠索索一点也不体面,钱袋没收了,推我去西市看看。”
李显的身份当然不会在乎钱袋里的这点钱,笑着应了,继续用力地推着轮椅。
朱雀大街到西市,要横穿过两个坊道,距离很遥远。
李显推到半路就气喘吁吁,实在坚持不住,轮椅越走越慢。
李钦载扭头朝他龇牙一笑:“累了?”
李显不敢逞强,老老实实地道:“弟子确实有些累了,先生能否容弟子休憩一阵?”
李钦载仍笑道:“知道为什么累吗?”
“弟子疏于熬练身骨,体力不支,给先生丢人了。”李显垂头惭愧地道。
李钦载嗯了一声,道:“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
“弟子愿闻其详。”李显恭敬地道。
“另一个原因就是,你不懂‘顺其自然’的道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成年人才有资格做的事,你非要不自量力掺和一脚进来,你不累谁累?”
说着李钦载朝身后的冯肃招了招手:“你们来推车。”
冯肃接过手,很轻松地将轮椅推了起来,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李显却如遭雷殛,站立原地两眼睁大,眼神失去焦距,茫然地看着前方。
李钦载的这句话,李显听懂了。
先生说的,不是推轮椅的事,而是一语击中了他今日登门的目的。
所以,先生刚刚是在提点他,告诉他宝贵的人生道理。
李显在原地呆怔许久,突然浑身一激灵,拔腿追上李钦载的轮椅,身子拦在轮椅前,李显整理衣冠,毕恭毕敬朝李钦载长揖行礼。
“多谢先生提点,弟子懂了。”
李钦载斜眼瞥着他:“莫名其妙,我提点啥了?”
“先生提点弟子,凡事顺其自然,不该弟子掺和的事,不要强行去做,否则必有祸端。”
李钦载避过这个话题,指着路边一个卖麦糖的摊贩,喜道:“这玩意儿好久没吃了……”
从李显贡献的钱袋里掏出两文钱给他,李钦载道:“去买点来,我尝尝。”
李显接过钱,乐滋滋地去了。
片刻后,捧着一把麦糖回来递给李钦载。大唐如今的物价……很感人。
李钦载拈起一块麦糖塞进嘴里,啧啧有声:“不错不错,很甜,比初恋还甜。你也尝尝。”
李显也塞了一块糖,学着李钦载一样啧啧赞叹。
师生二人一路走一路吃,很快来到长安西市。
长安的东西两市是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东西两市有差别,普通百姓的小买卖通常都去西市,东市则是权贵官员和有钱的商贾们去的地方,那里卖的都是一些百姓买不起的奢侈品。
师生走进西市,李钦载见到路边的摊贩都想买点儿,从吃的到用的,贵的便宜的,只要合心意就买买买。
也不知为何今日的购物欲如此浓厚,可能是因为身边有冤大头出钱吧。
逛了半天,李钦载终于有点累了。
没错,坐在轮椅上也会累的,五少郎就是这么矫情。
随眼一瞥,现路边有一家不错的酒楼,李钦载于是决定上酒楼暂时休憩一会儿,然后继续再逛,直到把李显钱袋里的钱花光为止。
部曲们抬着李钦载上了酒楼,酒楼伙计很识相地找了个风景俱佳的靠窗位置坐下。
李显前后忙活,给李钦载斟水递巾,李钦载则安然享受弟子的服侍。
养伤期间严禁饮酒,但李钦载还是给李显叫了一小坛米酒和几道小菜。
李钦载看着窗外楼下的人潮穿梭,浅浅地啜了一口清水,这才慢悠悠地道:“说吧,是谁撺掇你掺和夺储之争的?”
李显一惊,然后老老实实地道:“是弟子府里的谋臣张舜金,以及一些王府幕僚。”
李钦载笑道:“所以,你就有了争储的心思,觉得自己有胜算?”
李显垂头道:“是的,谋臣们说,弟子的胜算很大,不如一争。”
“你的谋臣有没有跟你分析过,你争储的优势究竟在哪里?”
李显老实地道:“优势仅有一个,那就是先生您。”
李钦载气笑了:“你这句混账话是认真的吗?一不说品行,二不说资历,三不说学识,四不说朝臣评价,就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所以你觉得有胜算?”
李显也觉得确实有些混账了,弱弱地道:“……不是弟子的意思,是那些谋臣的意思,他们是这么说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