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官儿不重要,治下的百姓快饿死,当这个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从长安城出时,李钦载一直将这趟差事看得很简单。
两个目的,一是解决旱情,二是处置韩国夫人不法之事。
一开始李钦载对旱情其实并没有太重视,在他看来解决旱情很简单,无非是动用劳力挖沟渠修水库。
直到亲身下乡,与老农聊过之后,李钦载才陡然察觉,解决旱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下过乡以后,李钦载决定要调整自己的计划了。
相比无数百姓马上要饿死,韩国夫人该死还是该活已不重要,可以留着慢慢处置,但眼前的旱情却是迫在眉睫,必须马上解决。
再次看了一眼干涸的土地,和不服输的村庄,李钦载礼貌地向老人告辞。
回并州城的路上,李钦载表现得很沉默。
并肩而骑的刘阿四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道:“五少郎,他们就算挖通了沟渠,引来了水,也来不及了,今年的收成注定好不了。”
李钦载点头:“我知道。”
“小人看五少郎的意思,还是要帮他们解决引水的问题,可它对收成已无帮助……”
李钦载淡淡地道:“今年的收成确实来不及了,这是老天注定的,但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今年。”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虽只是个临时凑数的刺史,但既然当了刺史,就该为百姓做点事。”
“并州辖下四个县,所有农田的沟渠必须今年挖通引水,我还要在水源上方修库蓄水,并州地面上,以后不会再有旱灾,这是我能做的。”
刘阿四迟疑道:“可是……劳力呢?如今各村各庄的青壮劳力想必都在应付自家田地里的旱情,应该抽不出人手挖沟渠修水库。”
李钦载笑了:“会有的,办法总比困难多,若在我的治下有百姓饿死,是我的失职,我也没脸回长安见陛下了。”
…………
一行人回到并州城,进城后仍旧是策马长驱直入,引来无数路人的怒视。
李钦载不在乎,进了城后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跋扈纨绔,既嚣张又脑残的那种,人设不能崩。
回到刺史府,李钦载下了马便直奔后院卧房,在卧房里措辞许久,然后奋笔疾书写下一道奏疏,火漆封口后走出房门,命刘阿四派人快马递进长安太极宫。
做完了这些,李钦载伸了个懒腰,正打算松口气,刘阿四送来一封名帖。
“五少郎,韩国夫人再次邀请您今晚赴宴。”
李钦载这次没拒绝,接过名帖迅速扫了一眼,笑道:“可真是着急呀,这次再不答应,委实有点不给脸了……”
傍晚时分,李钦载一身华服,慢悠悠地走出刺史府。
赴一场奢华的酒宴,他仍然没打算乘车。
在街上一路穿行,用心观察并州城里的一草一木,每个路人的表情,每一道匆忙的身影,都落入他的眼中,记在他的心里。
韩国夫人的府邸离刺史府并不远。
府邸略有些破败,这是当年武后还没被选进宫时的故宅。
武后的母亲杨氏曾是应国公武士彠续弦之妻,四十四岁嫁给武士彠,高龄产妇居然为武士彠连生三女,其中武后是老二。
后来武士彠去世,早逝的原配夫人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长大,夺得了家业,便将杨氏和三个女儿赶出了家门。
杨氏不得已只好带着三个女儿回到并州,在这座故宅里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一直到武后入宫中选,成为太宗身边的才人,武家母女才翻了身。
顺便说一句,其实武家与英国公李家的渊源不小,当年武士彠去世,太宗命时为并州都督的李勣为武士彠主持丧礼,并将他的遗体从荆州运回并州下葬。
故宅虽旧,但已承载了多年的恩怨变迁。
武家的后人与李家的后人今日再在这座故宅相逢,是敌是友自待天定。
李钦载站在武家故宅前,默默注视古朴沧桑的门楣许久。
宅门打开,一群下人仆女簇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缓缓走出。
李钦载没见过韩国夫人,但看这位妇人的穿戴和气质,便知她是韩国夫人无疑了。
“下官李钦载拜见韩国夫人,官微人轻,岂敢当夫人亲迎出门。”李钦载谦逊地行礼。
韩国夫人大约三十四五岁,典型的熟妇,都熟透了。模样长得确实不俗,柳眉凤目薄唇,顾盼间透出的那股子妩媚风情,绝非少女能模仿得出来的,难怪李治对她如此痴迷,都舍不得要她的命。
见李钦载行礼,韩国夫人掩嘴咯咯一笑,道:“久闻英国公家有一位混账纨绔,昔日在长安城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怎地在妾身府上却如此识礼数了?”
李钦载老脸一黑,见面就戳人短处,这女人是在撩他还是不会聊天?
“夫人言重了,下官向来是国朝栋梁,怎会无恶不作?夫人莫信了长安城的谣言。”
韩国夫人笑得花枝乱颤,胸前一片白花花的,依稀能听到“DUANG”“DUANG”的声音。
刚见第一面,李钦载便突然现自己与李治共情了。
这女人的风情……换了是他,他也舍不得杀。
“好久没见过李刺史这么风趣的人物了,哪有自称‘国朝栋梁’的?要不要脸皮了?”
李钦载正色道:“‘国朝栋梁’不是下官说的,是陛下封赏的圣旨上说的,下官不过是原话复述而已。”
韩国夫人愈笑不可遏,两人站在门口聊了半天,韩国夫人这才惊觉慢待,急忙将他请进府里。
故宅不大,是一座三进的院子,院子和前堂都显得比较小,远不如长安的英国公府。
这座故宅能够一直保留并且还能住人,或许是武后的一种标榜,标榜自己像长孙皇后一样母仪天下的同时,也能节俭持家。
毕竟皇后的故宅这般破落,看在有心人的眼里,武后的政治形象便立稳了。
地位越高贵,越要示外人以穷魄,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将奢华的生活表现给外人看的。
故宅前堂内处处透着破旧,廊柱掉了许多漆,就连堂内的木地板也被磨得片片斑驳。
李钦载跨步走入前堂,刚进去便愣住了。
堂内还坐着一位女子,穿着素淡的宫装,眉目如画粉雕玉琢,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垂睑低头,一双白净的素手摆弄着案上的一张古琴。
听到有人走进堂内,女子抬眸望去,两人的目光瞬间相遇。
身后的韩国夫人咯咯笑道:“今日来客皆是高朋,我家的破宅子可是很久没来过如此贵客了。”
“李刺史,这位是金乡县主,她的父亲是滕王。”
李钦载一惊。
滕王李元婴,是高祖李渊的儿子,年纪不大,辈分却不小。
当年李世民起玄武门之变,李渊被迫禅位,被李世民半软禁在大明宫。
成为太上皇的李渊从此过上了所有男人梦想中的日子。
每日歌照唱,舞照跳,美酒美人举不胜数,各种倾城绝色的佳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为了安抚李渊,不让他对朝政再次感兴趣,李世民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玄武门之变后不知搜罗了多少绝色佳人塞到李渊的身边。
滕王李元婴便是这么被生出来的,说句不好听的,他是李渊困顿枯燥之时的产物。
论起辈分,李元婴是李世民同父异母的弟弟,而眼前这位金乡县主,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当今天子李治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