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沪上市区以北的黄浦江沿岸空无一人,寒风吹动苇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显得有些荒凉和诡谲。
突然,一束车灯划破漆黑的夜空,一辆轿车出现在离江面不远的土路上,向着长兴岛的方向疾驰。
车上,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归有光侧头瞄了一眼缩在汽车后排,已经进入梦乡的目标,提了一个建议。
“副处长,咱们两个人带着这个小家伙,很容易被日本人看出问题,要不要通知弟兄们过来汇合,这样安全点。”
“不必了,到了长兴岛会有人接应,咱们直接乘坐日本海军的救护船前往徽省,下船再想办法回江城。
有光,你要记住了,这个世界没有钱不能解决的事,如果有,那一定是你给的钱不够,抓紧时间休息吧。”
左重说着眼睛扫过后视镜,微微皱了皱眉头,手上勐打了一下方向盘将车开进一条岔路停车熄火,抽出手枪上膛后冷声说了一句。
“下车警戒,后面有灯光,有点不对劲。”
“是。”
归有光表情不变,丝毫不见惊慌,打开车门一跃而出钻进了密集的芦苇丛里,很快就失去踪迹。
在这种能见度低且充满障碍物的环境下,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情报人员,能够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日本人没跟来也就罢了,如果双方真在此地发生交火,鬼子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下达完命令的左重也没闲着,下车将被惊醒的目标抱在怀里走到芦苇丛深处,拽过一把苇叶盖在对方身上,又递出一个小指南针小声叮嘱道。
“小宝,如果等会我们没有回来,你就按照这个小玩具红色箭头指的方向走,去法租界彼得洋行门口等着,会有一个姓班的伯伯来接你,听明白了吗?”
他将跟班军的紧急联络方式告诉了目标,心中叹了一口气,真到了最后时刻,能不能回家就看小家伙自己的了。
“听明白了,按红色箭头走,去法租界彼得洋行,等一个姓班的叔叔。”
目标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生死别离,这个几岁大的孩子成熟得让人心疼,乖乖趴在地上点了点头,将左重说的重复了一遍。
“恩,好,千万别出声,”
左重微笑着摸了摸对方的小脑袋,说完转身往远处走去,准备将可能存在的敌人尽量引到离目标更远的地方。
穿过一片泥泞的滩涂,他来到土路和岔路的交叉处,顺利找到了正在对外张望的归有光。
看到对方,他随手摘下一片苇叶放进口中,指了指大光头的脑门,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两人从民国二十二年起就一起出生入死,几年时间配合下来异常默契,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说话。
归有光黑着脸从地上抓起一把烂泥抹在头顶,同样将一片苇叶叼在嘴上,双手持枪对准土路,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左重见状走到岔路的另一边以卧倒姿态进行警戒,虽然动作有些狼狈,但能保命就行了。
黑暗中交火,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误伤。
一旦枪声响起,人员位置快速变幻,谁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是敌是友,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开常规射击角度,比如趴在地上。
这种小技巧,世界上任何一个射击教官都不会教授,全靠个人的经验累积,前提是你有运气从一次次的交火之中活下来。
过了好一会,风声变得越来越大,行动期间停下的雪花再次飘落,白色的苇絮夹杂着雪粒席卷而过,天地间一片苍茫。
】
“呜~呜呜~”
左重敏锐的在风声之中察觉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当即吸了口气利用苇叶做黄片,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呼哨声。
归有光也用呼哨声做了回应,两人不约而同地调整起呼吸,慢慢拨下了位于握把上部的勃朗泞1911手动保险。
在敌占区行动,ppk的弹药太难寻找,还容易暴露特务处行动人员的身份,使用勃朗泞就没这种顾虑了,威力也够大。
两人刚刚准备好,一辆卡车就出现在土路上,车厢顶部还有一束手电筒灯光左右照射,显然是在寻找什么。
对此左重并不意外,日本人占领沪上后花了很大的力气在市井中发展耳目,建立底层情报网,对方想要跟踪一辆轿车不算困难。
况且黑木旅馆被袭,傻~子都明白这是来救人的,封锁交通、搜寻出城通道是最基本的应对手段,有巡逻车出现在这不算奇怪。
随着卡车越来越近,借着车厢里的灯光,他竟然在驾驶室看到了铜锁,这家伙正跟一个胖子说着什么,表情很是沉痛。
左重想了想,枪口轻轻移动瞄向了对方,投名状不光是要杀自己人,还要被自己人杀,如此才能骗过多疑的纪云清。
潜伏就这样,不仅要跟敌人斗智斗勇,还要随时面对来自战友的子弹,之前没有机会,今天他就为对方补上这一课。
被自己打,总比遇到真正的枪手好,经历过这种事,铜锁会真正了解潜伏的危险性,想到这,左重的表情慢慢变冷。
车内的铜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副处长的目标,他弹出一根烟递给旁边的胖子,一边帮对方点烟一边担忧说道。
“士宝哥,那么多弟兄死在黑木旅馆,一枪都没来得及开,就连日本人都被门上的陷阱炸死了七八个,动手的人定然是国府的精锐。
咱们这个时候出来,会不会太冒险了,我看要不先收队,等到天亮再搜索,反正车站、码头、公路都被封锁了,他们跑不了多远。”
被左重训练了这么久,熟悉特务处行动风格的铜锁一到黑木旅馆就知道劫走目标的人是自己人,这会自然要想办法拖延搜捕。
至于他口中的士宝哥,大名唤作吴士宝,苏省通市人,纪云清干女儿的丈夫,也是个铁杆汉奸,为人心狠手辣。
由于参加过奉系和果军,打过北伐,枪法极好,在一众开枪全靠运气的漕帮人员当中,算是一个难得的“将才,颇受纪云清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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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黑木旅馆被袭击,特工总部人员的家属被人救走,纪云清便命令对方带着漕帮“精锐”协助日本人搜捕,以此将功折罪。
毕竟要不是他在惊慌失措下将熙华德路附近的汉奸都撤走,又把日本驻军引到了苏城河方向,“凶手”的行动不会这么顺利。
再说吴士宝听到铜锁的话,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满是横肉的胖脸抖了抖,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信心满满的解释道。
“你懂什么,兵贵神速,对方带着一个孩子太过显离开沪上,从虹口出城无非是三条路,坐船、火车和汽车。
但是火车路线固定,轮船空间封闭,一旦被发现很难逃脱,今天晚上的天气又如此恶劣,所以坐车就成了凶手的唯一选择。
这条土路偏僻,除了走私烟~土的那帮人,很少有人路过,距离长江也够近,我要是国府的人,定然会从这走。
铜锁你放心,后面那十几个弟兄,都是帮里的好手,对付几个特务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你就安心等着蝗军的奖赏吧,哈哈。”
“原来如此,士宝哥您真是这个。”
铜锁竖起大拇指拍了个马屁,心中暗暗着急,希望副处长没有走这条路或者已经撤离,不然被这帮汉奸缠上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车灯晃过一片芦苇丛,他眼角不经意间暼见一道反光闪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是枪口的金属反光。
来不及多说,他一把拽过吴士宝钻进驾驶台下,然后就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司机无力的耷拉着脑袋,脚下松开了油门,卡车缓缓停在了路边。
“敌人!”
“开枪!”
卡车车斗里的混混们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懵了,连滚带爬的跳下车,拿着武器四处比划,试图找出袭击者。
可紧接着又是三声枪声响起,负责手电的混混率先扑街,卡车的大灯也被打碎,现场彻底陷入了黑暗。
此时寒风呜咽,仿佛无数死在日本人手中的冤~魂一起发出哭嚎,心中有鬼的混混们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惶恐之色。
“吱~”
一声尖锐的哨声掠过,混混们连忙顺着声音转动枪口,拼命扣动扳机,直到弹匣打空,手中的武器发出卡卡卡的空膛挂机声这才作罢。
这群不知道火力间隔为何物的汉奸,一个个低下头开始手忙脚乱的填装弹药,根本没发现自己身后的芦苇丛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砰砰砰~
归有光右手持枪,左手搭在右手手腕上抵消后坐力,踩着小碎步边射击边移动,一口气将七发大威力.45子弹射出枪膛。
早已适应了黑暗环境的他,没有着急观察战果,打完立刻躲到一个小土丘后,利用几个战术动作快速脱离了敌人的射界。
鲜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在白色的芦花上,一个漕帮混混摸了摸胸口的伤口,又看了看手上的血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这就像是一个开始,五六个助纣为虐、卖~国求荣的汉奸几乎同时毙命,不到一分钟时间,漕帮就死掉了一半的人。
“吱~吱~”
随即,更多哨声飘荡在芦苇丛上空,心慌意乱的混混们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人,歇斯底里的朝着周围胡乱开枪,精神濒临崩溃。
无视横飞的子弹,左重和归有光不忙不忙的游走在黑暗里,口中吹响芦叶,不时停下打上一枪,尽情收割着卖~国贼的生命。
车厢里的铜锁望着如同屠宰场一般的现场,明白了刚刚那道反光从而何来,也明白了那枚子弹背后所包含的深意。
从这一刻起,他将开始真正的孤军奋战,敌人也不再是日本人、纪云清,而是特务处,是那些曾经患难与共的兄弟。
他拉起抖若筛糠的吴士宝,一脚踹开司机的尸体和车门,拽着对方亡命狂奔,此人是他最可靠的证人,绝不能死在这。
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跑在泥地里,铜锁回头看了看在黑夜中绽放的枪火,眼中一热,随即将所有的情感深深藏在心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芦苇丛恢复了安静。
现场只剩下一地尸体和一辆千疮百孔的卡车,左重和归有光背靠背互相掩护检查了一遍中枪者,遇到还有气的便补上一枪。
“有光,将咱们的车开出来,我把目标带回来。”
“是,副处长。”
确定了没留下活口,左重吩咐了归有光一句,转身快步走向安置目标的地方。
芦苇滩周边没有任何遮挡,枪声会传得很远,日本人随时都会出现,他们得马上离开。
但走着走着,他勐的停下脚步,歪头对着空气澹澹问了一句。
“阁下在这里看了这么久,难不道不准备出来打个招呼吗?”
一秒,
两秒,
三秒……
一直过了十多秒,黑夜中始终没有人回应,左重眉头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脚继续走向芦苇深处,花了一点时间找到目标。
看着抱着膝盖蹲在原地的小家伙,他默默叹气,都说战争应该让妇女和儿童走开,可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又有谁能置身事外。
感慨完,他擦掉手表表面的污泥并瞄了瞄时间,大概预估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再次对着空气说道。
“我只能给你两分钟时间,放心,我以一个军人的身份保证,会将小宝安全送到你们的人手中。”
说罢,左重迈步走出十多米远,抬头仰望起夜空,透过呼啸的寒风,似乎听到了一句谢谢,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该说谢谢的不是对方,而是所有中国人,没有这些潜伏在敌人心脏的勇士,想要战胜日本人,中华民族将会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自己能做的就是给这对父子一点独处的时光,这或许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有时候一次离别竟成永别,一声再见却再也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