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圣人，每个人都会有缺点，以及一些认知上的偏差。
即便是稻盛和夫这种精神境界让人高山仰止的堪比圣人的存在，也一样会犯错，很明显的一点，他有点以己度人了。
他自己境界层次很高，可以做到无私、奉献、爱人、敬天，以心为本的处世观，然后用这一套思想去教育别人……靠！全世界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
周不器曾在日本拜访过稻盛和夫几次，当时他还在庙里出家当和尚呢，对这个人充满了尊重。这次出山拯救日航，他不拿一分钱的报酬……不过，跟他传奇的人生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
稻盛和夫是伟大的企业家，他曾先后两次创业。
第一次，创办了京瓷，变成了世界500强的巨头企业；人到中年，又创办了KDDI……没错，就是爱斯达在日本有合作的那家第二大通讯巨头，也是世界500强企业。
一个人创办、经营、管理着两家世界500强的巨头企业，放眼全世界也独此一号。
他很有钱。
13年前，他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就选择了另一种新的生活。他真正做到了无私、奉献、爱人、敬天的这一套准则，他几乎散尽家财，然后把所有的公司股份都分给了两家公司的员工，然后去庙里修行去了。
这样一位曾经在财富榜上傲视群雄的大富豪，却要靠着化缘来吃饭。化不到，就要饥肠辘辘地饿肚子。
光是这样的一个履历，就足以让人敬重。
不过，周不器有一个优势，就是先知先觉。
他的先知先觉没有覆盖到日本的商业市场，他对日企的了解，也就只停留在索尼、松下、本田这些世界巨头上。
可是，先知先觉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衍生作用，那就是“祛魅”。
周不器知道十几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所以这一世，他接触过很多伟光正的大人物，很多具有传奇色彩的企业家，以及许许多多的世界精英时，就会很有趣。
当这些人说一些振聋发聩、振奋人心，让人听起来热泪盈眶、热血沸腾的话时候，他经常会有一种看笑话的感觉。
就算是比尔·盖茨、乔布斯、孙正义、马老板、拉里·佩奇、雷俊、马斯克，也经常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跟未来世界完全相悖的蠢话。
这就对周不器产生了极大的警醒作用。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是。那些最优秀的世界精英，他们的成功履历都是被粉饰过的，把他们说的对的那些话、做过的对的事摘取出来，传扬全世界。
实际上，他们犯过的错更多，闹过的笑话更多。
周不器近距离接触，感受很深。
这就让他在实践中有了远比其他人更深刻地祛魅警惕。稻盛和夫令人仰望，连马老板也沉浸进去了。他却能以更冷静的姿态用更开阔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场即将对整个国内企业界会产生巨大影响的思想流派。
周不器道：“我不信稻盛和夫，我还是更坚信柳老总这一套。”
“啥？”孟厚坤被逗笑了，“柳老总？联想都成啥样了？”
周不器道：“联想不行了，是因为时代变了，是PC行业的衰落，你看看美国的戴尔、惠普，不一样在想尽各种办法努力地活下去？”
“老柳可不太行了。”孟厚坤向上指了指，打了一个哈欠，“从上到下都不看好，稻盛和夫的影响可不仅是商业领域，他的成就可以坚定文化自信。”
“啊？”
周不器一头雾水。
孟厚坤撇嘴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把这个问题看得很深邃了呢。你知道联想当年是怎么起来的吗？”
“汉卡。”
“早期是投机倒把，倒卖个电视机、电冰箱啥的。中期开发出了联想汉卡，然后就变成小有名气的科技公司了。再后来，才是生产电脑，变成了行业巨头。”
“嗯。”
周不器点了点头。
孟厚坤道：“当时的电脑很贵，市场里的竞争空前激烈，国外的品牌就有十几家，国内也有长城这种巨无霸。长城电脑，你知道吧？当年可猛了，是国产的顶梁柱，各大机关单位、事业机构都是采购长城电脑。你知道如日中天的国企巨头长城，拥有最多的资源和政策扶持，是怎么被联想打败的吗？”
周不器笑着说：“柳老总上台了呗，市场经济。”
孟厚坤道：“你这么说就太简单化了。”
“那你说点复杂的。”
“长城当时是国企，要承担着很大的社会责任和国家科技发展的义务，联想却全面地开启了现代化的办企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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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为股东赚钱，为社会纳税，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利益上。”
“对，联想开眼看世界走在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然后影响了包括你在内的几代企业家。如果顺着刚才稻盛和夫的话题往深里说，这其实就是柳老总带头以现代化的追求个人利益的理念在做企业，然后给整个民企行业壮胆先行了，所以你们这些人都很崇拜他。”
孟厚坤果然不是一般人。
周不器又忍不住去夸他了，“我觉得可以破例让你招一个年轻姑娘当秘书了，我感觉你有驾驭住的水平。”
孟厚坤哈哈一笑，他可不敢，随即摆了摆手，“现代化的企业管理，就是寻找顺应人性的办法，通过每个人基因里的自私自利的属性来刺激他们的工作心态。员工赚得多了，公司就会赚得更多。而不是让员工把属于自己那一份的利益无私的奉献给公司，从而让公司赚的更多。”
周不器忍不住给他鼓掌。
这就是他的思路，也是他对稻盛和夫理念的最大反驳。
没想到，孟厚坤早就把这一点给看清楚了，感觉他比马老板还厉害……嗯，马老板这人不太好评价，说不定是在忽悠人，在故意装傻。
周不器道：“对，利己主义。现代化的企业观，就是利己主义，一切以个人利益为主。努力工作，不是给公司做贡献，是为了晋升、为了赚钱。员工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在工作，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更大的愿景。这恰好跟稻盛和夫的理念完全相反了。现代化的理念是自私的、利己的，稻盛和夫推崇的是无私、是奉献。”
孟厚坤竖起大拇指，笑着说：“周老大就是周老大，总结得真好！”
周不器忍不住失笑，“我还以为我是要给你讲课呢，讲一些你对稻盛和夫可能存在的误解，没想到是你在教我。”
孟厚坤接着说：“长城是国企……其实联想也是，不过柳老总执掌联想后，就基本都是他说的算了。但是长城不一样，要响应国家的号召，要为行业进步、国家的科技发展做贡献，要使用国产零配件，要发展自主研发的技术。联想这边是现代化的企业理念，公司里从上到下迅速形成了一种为自己争取利益的氛围，涨工资、要股权、争福利，积极性一下就调动起来了。然后就是战略层面市场化，业务层面采购最好的产品零配件，组装出世界级的PC电脑，靠产品说话。长城的那种模式，效率低下、成本高昂、员工没有工作积极性，做出来的产品配置太低比竞品落后好几代，就会被市场淘汰。”
周不器从他的言辞语气之间，似乎感受到了几分对联想这种模式的不以为然，就说道：“有没有联想，长城都活不下去。PC市场是个开放的行业。长城这种理念，其实就跟稻盛和夫很像了，要有无私的品德，要有奉献的精神，用圣人标准去要求员工。你看日本的PC行业，一度也是世界级的，现在哪还有什么电脑公司了？要么破产了，要么被收购了。”
孟厚坤点了点头，“嗯，连索尼都奄奄一息了。”
周不器道：“稻盛和夫都多大岁数了，都快80岁了。他的巅峰期是八十年代的美日对抗，日本一点都不落下风，他可以瞧不上现代化的那一套企业观。这都过去几十年了，日本的那一套企业观早就不行了，个人利益的追逐才是企业内部的原动力。硅谷推崇的那种‘改变世界’的观念，其实也是个人主义，是从物质利益上升到了精神利益的追求，本质上都一样，都是向内的自我满足，先有利己，才能利他。稻盛和夫忽然把老古董搬出来了，然后就影响到一大片人了。”
“你说得对。”
“日本经济现在起不来，因为日本的企业起不来。为什么日本的企业起不来？根子就出在这个层面上。日本企业里有着全世界工作效率最差、工作积极性最差的员工，比咱们的国企都不如。根本原因，就是日企和现代化企业理念的严重脱轨，最典型的就是终身雇佣制和阶级制。”
周不器可是亲眼所见。
他去索尼调研时，就亲眼见过那样的一幕。
一个总监，把手底下的几个中层领导都叫过来了，排成一排。然后总监过去，“啪啪”就开始扇耳光，排着队，一个都不落。
被扇了耳光，挨打的人还要点头哈腰地“嗨”一声，来表现自己的服从。
这其实就是残留的传统糟粕。
孟厚坤道：“对。”
周不器道：“所以只要稻盛和夫的那一套跟现代化理念不符，那就没有推广的意义，拯救日航只是个例，来自他堪称圣人的个人魅力，而不是他的商业理念。”
“周老大，你说得太对了，不过……”孟厚坤深深地看他一眼，“你说不推广就不推广，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