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升暗地里也叹了口气。有友人听说他东主亡故,只留下幼主二人,前两日便找到了他,极力推荐他去保定府一户富户人家做帐房,那边给他开出高过在谢家一半的酬劳,不想此时这三姑娘却直接给他翻倍。
要说他对二房没感情是假的,谢腾待他亦友亦仆,从不曾亏待过他,如果有他用武之地,自然是想留下来的。可是沾染了王氏——他不是贪图银子,而是深知这谢家的复杂,稍有不慎,他就是免不了成炮灰,他也一把年纪了,还有家儿老小,冒不起这个险。
“这个——”权衡之下,他就想把请辞的话给说出来。
谢琬道:“罗管事还是快去吧,有什么话,明日再来回也是一样。”
她哪里瞧不出罗升的去意,但是拖得一日就多一分改变的可能,她是不会放过一丝机会的。
罗升被她出言打断,再看向她晶亮而坚定的双眸,心里又闪过丝异样。都说这三姑娘往日被父母宠得像是玻璃人儿,可眼下他看来,倒觉得经过父母双亡之事的她比从前更伶俐聪慧了似的,看方才那番安排下来,简直一点遗漏都没有,哪里像个还只知道讨糖吃的小丫头?
黄石镇宅子里那五个人,除了玉芬玉芳还算忠诚之外,另外那两个这些日子哪个不是在四处找去路?他去了三次,就三次都碰见他们在埋怨谢家夫妇给他们的酬劳低,这样的人,自然是要留也留不长久的。
而他自己也是因为如此,才变得心灰意冷。方才来请示谢琅时,想着以谢琅的不食烟火,定会出钱白养着他们。他几乎都准备好了处理完这些事就请辞,可没想到,平日看起来不谙世事的三姑娘居然做出了这么一番合情合理的安排——他怎么会不知道若把人全都留在丹香院,会招致王氏的注意?三姑娘既有这番缜密的心思,或许,他还是再呆几天看看再说吧。
到底她只有五岁,如果只是面上机巧,而心里懵懂,那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如此想定,便就冲二人揖了揖,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屋里,谢琅不悦地看着妹妹:“你怎么能随便作主打了这些人?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吗?把他们打了,那我们不是使唤的人都不够了?”
谢琬却平静地道:“哥哥认为罗管事这人办事能力如何?”
谢琅一愕,道:“罗升当然是好的了!连父亲都能连用他这么多年,和舅舅大赞他严谨细心,自然差不到哪里。”
谢琬道:“那我跟你说吧,如果宅子里那些人留下来的话,那罗升就会走,只有那些人走了,罗升才会留下来。哥哥要选择留哪个?”
今儿一早她就以无聊为名,向吴妈妈打听黄石镇宅子那些人在做什么,然后遗吴兴去了趟黄石镇。下晌吴妈妈过来就为的告诉她吴兴在黄石镇打听到了什么。
不去问还好,一问就吓一跳。这些人不但纷纷在联系去处不说,李婶儿还背地里在替自己的儿子跟玉雪求亲。玉雪不干,说自己是签了卖身契的人,婚事不由自己作主,要娶她,那李家儿子不但要留下来,还得去问过谢琅才算数。
李婶就骂她巴上了谢琅。玉芳从旁劝架也受了牵累,两个人气得抱头直哭。昨日罗升回府的时候撞见了,去斥责李婶儿,没想到反被李婶儿嘲讽他攀上了王氏,罗升哪曾受过这番气,自然了狠。
玉芬哭着把这些告诉吴兴,吴妈妈怕闹出事来,虽然觉得谢琬不谙事,却不敢隐瞒,就一五一十全跟谢琬说了。事后又要去告诉谢琅,被谢琬找借口劝住了,就等着罗升前来。
此时谢琅听完,不由得脸色白,冒出满头大汗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罗升那么忠心,那李婶儿怎么说他攀上太太?”
谢琬不再多话,双手搭在膝上,端庄地坐着等他回答。
前世作女师时练就的仪态被她不知不觉带到了这世,小小的她往炕上一坐,便平添了几分端穆之气。
屋里正沉默着,门外总角的银琐走进来,说道:“太太跟前的素罗姑娘来了。”
说着,一名十六七岁,穿着烟翠色绣暗柳纹长褙子的丫鬟低头走了进来,进门后看见二人,嘴角的弧度随即像朵水花儿似的微微漾开,冲二人道:“二少爷,三姑娘,太太那边有请。”
谢琅回神道:“何事?”
谢琬对她突然到访打断了计划,心里有些不悦。再看她微斜的目光,便知不会是什么好事。索性站起来,说道:“去了就知道了。”然后看也不看素罗,迈过门槛出了去。
素罗虽不是王氏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却也是平日里素有脸面的二等丫头,除了谢启功身边的人,其余各房仆人哪怕管事,哪个不给她两分面子?就是阮氏平日见了她,也会笑着打趣两句。若不是前儿周二家的被打的下不了床,她还不会领这个差事呢。不料谢琬竟然如此无视她,那两道蛾眉就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正院厅里,王氏端茶坐在上,眉头微蹙看着下方一脸不忿的谢桐,再看看笔直坐在椅上的谢芸,不禁暗暗地摇了摇头。
这长房和三房都是她的亲出,论起哪边都是肉。可是不知道是前夫的血统终究不及谢家来得有底蕴,还是阮氏的血统不够好的缘故,长房里出的这几个子女,总让她觉得在三房那一子一女面前有瓦玉之别。
她啜了口茶,交握着两手,将左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望着坐在谢桐身侧的阮氏道:“芸哥儿都在这里作证,说是桐哥儿自己打起了别人的心思,你怎还好意思来告状?”
阮氏忙站起身,说道:“看太太说的,怎么能是告状?这芸哥儿桐哥儿都是您的孙子,哪里芸哥儿说的话您就信了,咱们桐哥儿的话您却不信?我们桐哥儿平日也不是不讲理的主儿,实在是琅哥儿他们太欺负人了,您说不也就是几条鱼么,既能送得芸哥儿,自然桐哥儿也是送得的。我们倒不是图占这个便宜,若是真的只送了芸哥儿,落下了咱们,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怎么就偏偏做了那出尔反尔的事,还要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桐哥儿多管闲事?”
谢琬压根没说过谢桐多管闲事,可见这话是他受了气之后私下搬弄的。
谢芸听了就忍不住道:“大伯母,三妹妹没这么说。”
阮氏斜眼扫了他一眼,笑道:“芸哥儿这话莫不是说我们桐哥儿撒谎?这可没道理。这长房和二房,哪个跟你们三房亲哪?”
谢芸被一言堵住,说不出话来。
王氏眉头越皱得深了,“还有没有点规矩?不就是孩子们绊个嘴儿么?也值得这么护犊子!他们自个儿闹闹别扭也就算了,你这做长辈的也跟着起哄,传出去还要不要脸了?”
阮氏顿时噤声,耷了肩膀,露出满脸不服气来。
王氏撇了她一眼,低头喝茶。
门口帘子撩开,素罗走进来:“太太,二少爷和三姑娘来了。”
王氏忙放了茶碗,说道:“请他们进来。”
门帘大开,谢琅牵着谢琬躬身进来。见了王氏,二人屈膝行了礼,便转身朝一旁的阮氏弯了弯腰。
阮氏正一肚子气,见得二人行礼只装作没看见,也端起桌上茶碗来低头抿着。
谢琅很有些尴尬,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谢琬扫见谢桐,心里便已跟明镜似的,愈加从容起来。
王氏温和地道:“坐吧。”又冲素罗道:“去把前儿大爷送来的薄荷酥合过来给琬姐儿吃。再沏两碗茶来。”
谢琅迟疑着还不敢坐,谢琬却冲王氏一笑,先行坐了。
王氏等谢琅坐下,才开口说道:“丹香院还缺什么不曾?身边使唤的人可还够用?”
谢琅颌道:“谢太太惦记着,太**排的很周到,并不曾缺什么。”
王氏又笑着问谢琬:“琬姐儿呢?这些日子心情可好些了?”
谢琬点头道:“回太太的话,琬儿好着呢。”目光又径直盯着从帘栊下走过来的素罗手里的酥糖盘子。
王氏会意,使了个眼色给素罗,素罗便就直接将盘子放到了谢琬身边的茶几上。谢琬双眼弯成了新月,看了眼王氏,然后才伸手拿了块酥糖进口里。
薄荷的清凉让人有神清气爽的感觉,但是过多的糖分使她有些腻。
王氏看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酥糖上,如天底下所有同年龄的小孩子一样,唇角的笑意便就更深了。
“给三姑娘包些回去。”
谢琅看见妹妹开心,他也无来由地开心。
阮氏从旁咳嗽了一声。谢琬抬起头来,谢琅也立即收敛了笑容。
王氏一叹,说道:“琅哥儿跟兄弟们相处得怎样?”
谢琅看了谢桐谢芸各自一眼,讷讷道:“挺好的。哥儿们待我都很热情。”
“哼!”
话刚落音,已从谢桐鼻孔里冒出响亮的一声来。
谢琅脸上腾地一红,他再笨也知道王氏叫他们来是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