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的侧颜像阳光一般温暖,明明扮相跟普通村妇并无二异:背着一个装满东西的背篓,佝偻身躯,步伐沉重,慢慢从白凤眼前走过。
村子门面很干净,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好红喜钱,母鸡咯咯咯叫着逃开捉捕,一派喜庆和谐的样子。
但是白凤却感到一股不合时宜的悲伤,他暌违已久似的看向那个女人,脱口而出:“嫣儿?”
“你……认识我?”
女人杂乱的头发沾满汗水,在脸上黏成团紧贴皮肤,但依旧难掩那副清丽面容。
“我当然认识你!你……你是……你是。”白凤忽然哽咽了。
“奇怪的人。”
女人留下这句话,将白凤独留在黑暗中继续追赶,他追不上,几乎累倒在地。
缓过神来,白凤业已换过行装,他站在渡船的船头。
湖面如镜,只有一丝行船的痕迹,两侧河岸岚翠氤氲,看不清从什么地方来,看不到将要去往何处。
“想好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了吗?”
白凤闻声望去,一个女人的背影出现在身边,还是同一个女人,但他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慕容嫣。这一次,女人衣着光鲜得接近艳俗,背部敞亮地露了出来,连内衣的款式都能窥得一清二楚,不过她的举止却格外隐忍怯懦。
“嫣儿?”
“额?是想让奴家陪你吗?只要客官愿意,多少夜都无所谓哦。”
白凤满心期待着女人的转身,想象她羞答答的眼神,然而就在眨眼之间,一道白光迷惑了他的双眼。
等到视觉恢复,他已经来到另一个地方。
外面还在下雨,斑驳的古寺仿佛自天地初开时就一直在那,倾塌半倒的浮屠塔耸立在旁边,像是战乱的遗迹,这里树木丛生,根枝繁茂。
白凤和那個女人一起站在古寺下躲雨。
“为什么,还是没有回来。”
“我等了,我依照承诺等了这么久……”
“还是一样,没有改变,没有回应,我明明还在这里等你!”
白凤听见女人幽怨的啜泣声,于心不忍。这次他更加谨慎,慢慢走到对方面前,看清楚她的脸,这是一副饱经风霜、连日失眠过后的憔悴面容,不过眉眼之间还是能看见熟悉的感觉。
“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求佛,求求祂们让我相公回来。”
白凤蓬勃欲出的同情心终于难捺不住,他抓住对方的手,苦苦哀求:“我在,我一直都在!”
女人还是在像对待陌生人一样看着白凤。
二人相觑无言,他们就像是被长时间圈养在同一个地方的羊群,两眼木讷无神,只是凭本能行动,欺身想要抓住什么。
——纵是记忆消散了,身体还是习惯去爱对方。
但是,白凤扑了个空。
“叮铃、叮铃……”
——是铜铃的声音。
风雪重新包围他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世界的终点,再往前就不会有路了,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满满的全是自己路过时留下的雪迹。
白凤突然明白方才所看见的小村、泛舟、古刹,全都是幻觉,而恰恰就是这个幻觉支撑他在完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走了一段路程。
“嫣儿,是你让我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干什么让我看见那些,三生三世吗?”
“突然好想回家,好想活下去……”
他那已经冻僵的脸上划过两道热泪,就像久旱逢甘霖,死过一次的身体突然活了过来。
try{ggauto();} catch(ex){}
“绝对不能、绝对不能回头!”
“想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找到灵蛇观,我必须找到灵蛇观!”
在无袤的雪原上,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只管向前走,绝对不回头踏足自己的雪迹。他脱掉手套咬破手指,将自己的热血涂在脸上以保持清醒。
他继续走,不分日夜地走,吃喝都以极低限度的标准去完成,睡觉休息是不可能了,在这种环境里一旦倒下就很难站得起来,同时也没办法生火,仅靠着朦胧的光线看清楚前方。
他的粮食耗尽后,只能挖雪果腹,侥幸挖到几颗野菜,已经算是一顿饱餐。
视线越来越模糊,所有方位都无法辨认,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走回头路,这无疑是一种绝望的选择,白凤也经过许多次类似的时刻,但是唯有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对身边这个纯白的世界感到着迷,但并非因为美丽而着迷,他也没有心情去欣赏风雪之美,他只是继续走着,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他本应该对现状感到恐惧,然而一切都很平淡。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一片冰比前,隐约从比上瞧见零落毁坏的栈桥,他知道,已经快到目的地了。
“灵蛇观,就在上面。”
他惊讶于自己感受不到分毫的兴奋雀跃之类的情绪,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看见破败道观的心情:无非就是白跑一趟,全当作历练。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找?”
他又一次把这个问题在心里重复一遍,然后自己回答自己道。
“自然是因为我要去找,对,只是因为我要找。师父,我已经不逊色于你了。”
冰比远远望去非常平整光滑,幸好还有些许冰缝可以攀援,白凤便决定借着这些缝隙不断向上爬。
考虑到自己连日没有休息和正常进食,他只能速战速决,这样的残躯绝对经不起任何消耗。
起初他动作仍然敏捷迅速,镐的落点也精准,没有失误,随着高度的增加,冰壁的缝隙之间距离越来越大,这意味着攀登难度也会增大,白凤已经没有充足的力量做更多准备,他只能悬停在冰壁中央进退不得。
“在这种光滑的比面,稍微失误一次就会失去平衡坠下冰壁。”
他看见不远处有断裂的栈桥可以依附,打算去那里调整一下,于是小心翼翼地从冰壁表明凿出落脚点,一步一步往栈桥走。
这是一个需要非常多耐心和细心的工程,白凤不清楚自己将这段路走了多久,总而言之,他渐渐力不从心,充血的双臂仿佛随时都要炸裂开来,火辣辣的疼。
他的身体渴望充足的食物、渴望干净的水、渴望大量的空气,他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雪盲症几乎夺走了他视力。
“啊!!!”
在彻底丧失视力的前一刻,他拼尽全力往栈桥的方向一跃而去,什么都没有抓住,镐也抡空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道士?”
白凤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是依稀辨认出着装。
“你给我……上来!”那厮使出浑身蛮力将白凤硬生生拖上栈桥,然后白凤虚脱似的躺在桥上。
“你是何人?要到这里做甚?伱是自己一个人爬上来的?山上的道观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走吧,我带你进山门。”
白凤傻乎乎地笑道:“呵呵呵,自助者,天助。”
“诶,你别晕!”
白凤晕倒前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便是小道士的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