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城墙上的守军以为,此人虽然高举御夷大旗,却不一定是站在御夷镇这边的同胞和同袍,在确认身份以前决不能轻易放行。
其中,亦有少数几名卫戍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事情一样,他们扒着城垛站在高处,拼命摇动旗幡、挥手致意,高兴地说些胡话,然后跑到守将面前连连叩拜央求开门迎人,话语中激动无比,汉话、鲜卑话交错其中。
为了折中各方意见,同时也是最保险的决策,守将决定先让所有人进入战斗警戒状态,时人纷纷张弓搭箭瞄着城外,只消一声令下,霎时便会万箭齐发,随即再由守将亲率二三亲卫精兵前去一探究竟。
“在下段心刚,今朝方从怀荒镇离开,夕至御夷镇外数十里,见敌军设置关卡重重,无奈只能计划在夜里行动。没想到我如此审慎,最后还是着了他们的道……”
话音未落,段心刚径直从马鞍上摔在地上,即便他已习惯性地做出了应激防护的动作,但是从马上摔下来的感受始终不会变得有多美妙。
“兄弟。”守将困惑地喊了句:“你还好吧?”
不过须臾,守将身后便有几个鲜卑新兵不顾劝阻跑了过去,他们把奄奄一息的段心刚扶了起来,哭诉着:“大哥!大哥!”
“我们胜利了,我一定会胜利的……”段心刚的右手一直捂在腰腹处,企图用这样简单的方法止住血如泉涌之伤势,然而他只堵住身体前面的伤口,却没发觉血一直沿着背后的伤患处滴在地上,这使得他这一路几乎都是淌血而行。
“我们胜利了,御夷镇的旗帜,已经插遍怀荒、柔玄,在城楼上、在街道里、在兵营间。”段心刚向守将靠近了几步,坚定决绝地推开了身旁的部族兄弟,用另一只稍微干净些的手紧紧抓住守将的臂膀,续道。
“他们,联军,已然失去最坚实的后盾,而我们,是时候反攻了……咳咳咳,咯……”
话过半晌,段心刚的嘴中便咳出了汩汩鲜血,最后因体力不支,痛苦地倒在地上。
意识模糊中,他竟发觉自己在战争前线上看见了一位青雉少女。
她皮肤细腻白皙,手脚小巧,双眸灵动有神,即使当时身着便装,也能从举止姿态中辨认出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段心刚仿佛突然想起来要说些什么,躺在担架上的他伸手招呼了一下,那姑娘果然回头答应,问道:“段大哥,你先休息吧,我们一起等军医过来!”
“不、不必了。”段心刚强忍着剧透坐了起来,说道:“你一定就是,白公子曾经提及过的赵小姐吧……”
“白公子?你认得白凤,他现在怎么样了!”赵小妹心急如焚,却又唯恐对方伤重不治,不敢过多劳烦,这一前一后的忸怩姿态,倒是弄得自己多生悸动。
“赵小姐,不必劳师动众,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段心刚双眼低垂,连抬起头这一简单动作都费尽了力气。
他昂首笑对城垛窗口,款款说道:“白公子他,已经到下一个地方去了,他们都很安全。他们还说,若是能在御夷镇中见到一个姑娘明明身子骨弱得很,却还愿意呆在危险的地方,那一定就是赵小姐你。”
“但愿到最后,我还能见到我的兄弟姐妹们而不会因此觉得羞愧。”段心刚言罢,默默流下几滴泪水。
赵小妹见他视死如归,只好应其心意,把他的部族兄弟们都喊了进来,将军医请回去。
那一夜,附近的人在这个遍地都是血迹和战痕的地方,除了能听见修复城墙工事时发出的“叮当”敲打声,还能从悲伤的气氛中,感觉到来自战士们心中的啜泣与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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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心刚拼尽性命所带回来的情报,吹响了御夷镇反击的号角。
翌日,镇中主事的豪右与军官皆因此事聚集一同参议要事。赵小妹因亲眼目睹此事被允许破例参与其中,是谓御夷镇首次有女流之辈参与到重大的军事决策当中。
在会议上,小妹与多日未见的哥哥赵括分座于父亲赵苇左右二侧,主要为旁听,时而会被容许发表意见。
他们先是在临时镇将的一番夸夸其谈下,大致了解了御夷镇目前的绝对劣势:北方有武川镇镇将贺拔涛率领的柔然与六镇联军,西方有贺拔氏兄妹率领的小部联军压境,而御夷镇被困多日,粮草日益减少,人心衰微,若是再禁受一次巨大的失败,则会彻底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赵家的家臣、赵氏兄妹的老师樊立吴,之后便站了出来,将敌军后方生变的事实大致阐述了一遍,旋即问赵小妹道:“怀荒镇的信使,可还遗漏其它要事未报?”
“额。”赵小妹生平第一次面对诸多权贵讲话,难免心中迟疑:“他还说,若是见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希望不会感到羞愧……”
樊立吴听罢,摇摇头,暗暗斥责道:“赵小姐,这是军机决策,请不要将私事带到这里来,你每一句不必要的话都会让战机稍纵即逝。”
“我……”赵小妹瞬时哑口无言,见周遭的人都望着自己,仿佛盼望自己出糗一样冷漠无情,她只得先忍下这口气,小声对自己哥哥抱怨道:“这怎么就是不必要的话了,这是段大哥遗言啊!”
“小妹,你就不要计较了,樊先生就是故意要让你受挫。”赵括说罢,正了正衣冠,站了起来走到大堂中央,拿出那幅由昔日的武川镇刺客、今日的御夷镇英雄贺拔弘毅留下来的联军兵营分布图拓本,继续说道。
“如今,这幅地图终于能派上用场了!”赵括将地图双手呈到樊立吴面前,道:“樊先生,请你为诸位讲解如何破局!”
樊立吴也双手接过地图,点头应和,随后把地图摊开挂在半空展示,说:“孙子有云‘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而今联军不知自己已失怀荒、柔玄二镇,必然以为自己粮草充足、兵马齐整。”
“我等便可利用情报上的绝对优势,使一出‘声东击西’。”樊立吴指向地图中分布粮草的地方,续道:“今日起,我等广发征兵启示,下重金征召勇夫,对外便传言说‘这是我军需要勇士去偷袭联军的粮仓,准备殊死相搏,故而临时征兵尔尔’。等七日之后,我等再半夜出兵夜袭,明里是要出动全部兵力断其粮草,毁其后路,实际上,我军早已集结大部兵力从联军的正面突进……”
赵小妹见樊立吴讲得头头是道,心中自愧不如,方才被对方当众呵斥的愤懑也不知何时起便消退,悄悄在心里复述、思辩起这番韬略来。
待樊立吴将大致方略叙述完毕,再问过数人的意见,最后众人才异常默契地将御夷镇的生杀大权交予赵家三人,而不是镇将的手中。
沉吟了接近一个早上的赵苇此时终于装模作样地开口问及膝下儿女意见何如,赵括和小妹皆异口同声地先后回道:“此计若成,御夷镇不仅可破联军围城,甚至可以一鼓作气,连下数城!”
“好,既然囊之和小妹都觉得无异议,老夫这样的已近腐朽之人,自然无甚异议。”说罢,赵苇站起来挺直身子走到地图前,伸手指向神女河,庄严而肃穆地道:“这里,就是我们的决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