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平国公府毕竟是京中豪门,此次平国公夫人没了,连宫中都先后有几拨太监出来代主子祭拜。过得七七,出殡往江南去前一晚,众亲朋好友,堂客男眷,都往平国公府中去行伴宿礼,许家族中亲眷,自然是前一天白日已经到齐了,至于别家有要送殡的亲眷们,则是入夜后陆续到齐,院中亦备下了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从灵堂到仪门,俱是灯明火彩,热闹到了十分。
京中诸勋戚,不论彼此间关系如何,一百多年下来,都是联络有亲,这样的场合当然又是济济一堂。许家和杨家做了几门亲事,杨阁老家是阁老太太带了儿媳妇亲自过来,连杨阁老本人都来打了个转,只因为第二日还要入值宫中,因此方才辞去——连辅家都到得这样早,日未落已经进了门,余下各亲眷也都不敢怠慢,蕙娘过了初更便到,已算是早了,可没想到府中已是处处灯火,看样子,预备着宾客们休息的下处,十停里已满了有八停。
因权家和许家这几代宗房没有联姻,蕙娘本人带了权瑞雪过来,已算是尽到了情分,权瑞雪自然有一批朋友,也几乎都在许家,只是多半还跟了父兄,场合也不允许他们胡闹。她自己则被让到灵堂,先给许夫人再行了礼——之前七七之中,她也依礼又祭拜过了——退出来被让到后堂用茶时,来迎接的也不是她已见过一次的杨七娘——杨七娘还在灵前陪跪呢,却是许家已出嫁的两三个女儿,并族中一些亲眷堂客,在招待客人了。
就是有再深的感情,七七四十九天这么闹下来,这些亲朋也个个都哀伤得够了,除了杨太太依然在一边低声饮泣,一并秦尚书太太——许夫人娘家嫂子,与许夫人娘家那边又几个亲眷,还围着又是劝,又是自己也唉声叹气以外,余下诸人,都在低声说笑,有的赏鉴院内百戏,有的去隔邻听戏文了,还有的坐在一处喝茶吃点心,还都要忙里偷闲,悄悄地打量着旁人的装束,瞧瞧这平日难得一见的素装,又是谁穿着俏式、谁打扮得精心得体。
在这样场合,倒是要按辈分安坐了,蕙娘辈分小,在花厅内坐了坐,便觉得坐不住——这屋里大部分人都比她们长了一辈,如昂国公府的李夫人,更是要比她们长了有两辈之多,时不时新来一个太太,都要站起来问好,索性便站起身来,同主人家打了声招呼,笑道,“我身上不好,倒想着先歪一歪打个盹儿,倒要怠慢主人了。”
一般太太,身体娇弱的有的是呢,哪里就能都熬一夜了,许家一个已出嫁的姑奶奶,忙笑着将她请出花厅,“现在也才刚二更,离吉时还有许多工夫,六嫂知道二少夫人平时家务繁忙,今日未必是休息了过来的。倒是特特预备下了一间屋子,就在这附近,是我们几个女孩儿未出嫁时住的绿天隐,就这样坐轿子过去,不远便到了。一会出来也方便不说,又幽静得很,能好生休息……”
她虽形容只是清秀,看着更有一股羞怯态度,但办起事来倒是利索大方,蕙娘笑道,“倒是你们世子夫人想得周到。”
许姑奶奶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六嫂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
她似乎和世子夫人关系极好,很把这个嫂子的说话放在心上,竟亲自将蕙娘领到了绿天隐之内,将她安顿下来了,还陪着说了几句话,蕙娘便问她如今嫁在哪里云云,许姑奶奶道,“就在扬州,我这一阵也还住在绿天隐里,过一阵子,我同六哥一道扶灵回去也是正好。”
蕙娘便知道她是许家一个嫁到了扬州范家的庶女,仿佛嫁的就是如今翰林院编修范智虹的弟弟,因含笑同她说了几句范家事,许姑奶奶道,“如今大伯也要外放了,是到广州做同知去,倒是回了老家附近。”
就算范智虹是状元出身,一外放就是广州同知,这个起点也高得令人欣羡了,蕙娘不禁点头笑道,“我还记得你们家是在城西买了一套从前哪个侍郎家的房子,里头一株梅花是开得最早的。年年全城梅花,都似乎是看着它来开呢。如今你大伯子南下,这套房子也不知要出脱给谁了。”
“正好我相公也要在京中做事,就索性不卖了。”许姑奶奶才笑了笑——又不禁有些感伤,“倒是因为同相公一道上京,才赶上了见娘最后一面。”
蕙娘才知道她也是个进士娘子,恐怕还是今年新中的榜,忙贺她几声,还问她如何又要回去。听许姑奶奶说了,才知道范智虹妻子前些年都在家中服侍舅姑,和丈夫分离两地,如今要跟着范智虹去任上,也是理直气壮,因此许姑奶奶便脱身不得,只能留在家中照看两老子女,打姨娘在京里伺候丈夫等等。
这亦是寻常事,两人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说了些这个,又说些儿女经,前头便来人喊姑奶奶出去有事——又把孙夫人带进来一道休息,蕙娘同她相视一笑,孙夫人道,“二月一别,倒是都没寻出空来,今日她们这里满了,把我们安排在一处,倒是正好我们说说话。”
虽说从来男主外女主内,这样的大事,怎么都该男人出面密议,但孙夫人对权家只出动了蕙娘一人,也是丝毫都没有异议,这不能不说是她多年来的名声挥了作用。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蕙娘接手权家对外的一些工作,也是相当顺利,几乎未有遇到什么质疑之声。就连几顶小轿,把许凤佳、桂含沁载进屋中时,这两个威名赫赫的青年猛将,对蕙娘也并未流露出丝毫疑虑,反而是显得客气异常,说起话来,嫂夫人二字是绝不离口的。
蕙娘见过的青年才俊虽然不少,但那都是老太爷的徒子徒孙,武将里的俊彦,她见过的不多。这两人常年在外征战,也没什么和她碰面的机会,今日见面,少不得稍加打量品评,却又觉得传言未必实在,这两个人同京城的风评,又都大不一样。
许凤佳不必说了,那是从小就有名气的纨绔,在京城是有名的天魔王,从七八岁上便是无所不为,连已去世的福安公主都敢欺负,把金枝玉叶气得哭到皇上跟前去了……这在京城是有名的笑话故事,嗣后他虽然到边疆去了,但成名太早,少年便得居高位,如今年不过而立,已是两广一带说一不二,威风几乎盖过总督的实权将军了,京中人自然以他为新一代外戚的代表人物。这外戚么,难免飞扬跋扈,用鼻子看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如今蕙娘留神看来,这位许大将军虽然隐有傲慢流露,可眼神深邃清明,恐怕这傲慢,也不过是他披的一件衣服而已。真个要是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他也不能把广州海军管束得这样服帖了……自从许将军丁忧以后,军队里可不太平,就蕙娘知道的,广州那边已经闹起来好几次了——兵将不合,这支由许升鸾从无到有,一手带出来的队伍,除了许凤佳,要服谁,恐怕是难了。
至于桂含沁,那更不必说了,他虽然战功彪炳,如今论武职还要高许凤佳一头,但在京城人心中,一向是个软弱荒唐的‘怕老婆大将军’,成亲多年一直没有纳妾,原本推说到家规去,倒也罢了。可太后娘娘赏了美人下来,他都不敢要,还在悍妻指使之下,把美人卖进了青楼。闹得太后颜面大失,他自己也是立刻就被打到广州去了,虽说阴错阳差,反而创下一番功业,但京中这些达官显贵们,记住的还是他的惧内,多有人笑言,他的那些战功,只怕都是他那个悍妻给打下来的。
可如今亲眼一看,桂含沁虽没多少大将军的威严,看起来笑嘻嘻的极是和气,但灵动机敏,几句话就显出了活泛气儿,一听就知道,脑子转得快着呢……这样的人能没有自己的主意?宜春号这些年在广州展得快,因海军收入丰厚,又要寄钱回家,他们和宜春号的接触是最多的,从这些人口中,宜春号的伙计们,不知听了多少桂将军的故事。说实话,在如今与会的这么些人里,蕙娘倒是看他最高,连许凤佳都要暂且靠后——桂含春她是接触过的,也是个人才,还是他们家的宗子……就是如此,他混得也还没桂含沁出息,可见这位庶子出身,如今只算是桂家旁系的桂小将军,有多能耐了。
她在看这两人,这两人自然也在看她,因人尚未到齐,一时还无人说话,屋内气氛有些微尴尬。——孙夫人当着两位男眷,也不便多说什么——直到许家少夫人进来,众人方才都自然得多了,各各打了招呼不说,许凤佳还道,“你脸上连血色都没有了,乘姐夫没来,快先歇一歇,用一盏茶再说。”
虽说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过分肉麻,但关切之意,还是溢于言表。
连日操劳,的确令许少夫人有几分憔悴,唇色都有些泛白,她摆了摆手,一开口,还是那样轻声细语、不疾不徐,“不碍事的,我都有用权世兄给开的方子——这是抹的白蜡。”
许凤佳顿时一怔,还未说话时,桂含沁已打了个哈哈,道,“嫂子心思好灵巧,倒是讨了个巧宗儿,我和升鸾还要哭足一炷香时分,把他给哭晕过去,你也无须做作,往那一跪,怕便有人来劝了吧?噫,早知道,我也抹些白蜡,也省得和升鸾对着挤眼泪儿。”
许少夫人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影子来,“你道我心思巧?我还道你太捉狭,你们两个手握着手对着哭成那样,故事都传到后头来了,我母亲触景生情,还当你们真是憋屈得厉害,又哭得凶起来,白赔了许多眼泪呢。”
蕙娘倒不知道这两人还在外头闹腾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但她倒是看出来了:别看桂家、许家没什么交情,但这两个小家庭的关系显然相当不错,桂含沁和许少夫人说话的口吻,都是亲切熟络,显然,这已是通家之好了。
“里头人挤人的,哪个姓许的不是忙得团团转,连侯爷都没能脱身呢,我不这么搞,哪能把升鸾带出来。”桂含沁却叹了口气,“再说,过几天他就要南下了,这一回不哭一哭,以后,怕是想哭都找不到人哭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以许家、桂家的底蕴,哪里就这么危急了?送灵南下回来了,见面机会还多得是么。蕙娘不熟悉桂含沁,没有接话,孙夫人却是神色一动,她有几分不满地道,“怎么,妹夫你还是一心就要辞官?这也太儿戏了些么!善桐她是不肯进京,不然,我、七妹,甚至还有娘,那都是要说她的。哪有这样为人妻子的,这才遇到一点风雨,便要回去老家了,日后风浪再大些,她难道还扬帆出海,躲到海外去?”
她扫了众人一眼,自然而然,便有一股气势出来,“今日也都不是外人,我是有话直说,夫为妻纲,三堂妹不懂事,你要教她,不是顺着她一道胡闹。她想你辞官就辞,难道她想你杀人,你就去杀了?今日由着她的性子,日后你是后悔也买不着仙丹吃了!”
蕙娘这才知道,原来桂含沁闹脾气要辞官,还真不是有意拿捏皇上,他是真的不想干了——他比许凤佳大了一岁,今年才刚刚三十,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这时候辞官退隐,的确是骇人听闻。尤其听来,仿佛还是因为妻子的意愿要辞官的,也难免孙夫人对桂含沁夫妇如此不满,甚至要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正色训斥。
不过,按孙夫人一贯的性子来看,不是自己人,她也不会这样说话。如此看来,孙家和桂家之间的纽带,倒还真是桂含沁这一房夫妻了。——倒也在情理之中,桂含春夫妻进京的时间,毕竟还是短了点儿,两家又没有姻亲关系,这样的同盟,确实是脆弱了一点。桂含沁夫妻这一退隐,说不准两家的沟通就要出问题……
“二堂姐你也是知道我的,”桂含沁受了这一番数落,却仍是笑嘻嘻的,没半点脾气。“她就是叫我造反,我都去造,当官不当官这样的小事,我可还不是由着她么?”
孙夫人气得罕见地翻了个白眼,许世子亦是摇头轻叹,世子夫人却失笑道,“明润,你真可说是五好丈夫了。三姐姐也不知哪辈子修来了福气,今生能说到你家呢。”
毫不在意桂含沁的怪诞不说,居然仿佛还隐隐有些欣赏之意……
“福气那也是她自己修的,”桂含沁的一双眼睛,仿佛永远都睁不大,他自然而然,倒像是有点打趣自嘲地道,“我这个人,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她竟瞎了眼还肯嫁我,我只好多疼疼娘子了么。不比你们家老许,样样都拿得出手了,待娘子便苛刻了点。”
许凤佳便嚷道,“喂,做什么又扯到我头上,你自己惧内也就罢了,未必要成天同我娘子说些歪理邪说的,也要把她惯成——”
他话未说完,桂含沁和杨七娘同时看去,许将军口中那句话便说不出来,‘你们家娘子’几个字,只含混了一个你字,便移开话题,冲孙夫人道,“姐夫怕还要过一阵子,适才牛家人来了,大家总要应酬一番……”
蕙娘同他们不熟悉,也就不去插话,她带笑坐在一边,望着许凤佳同桂含沁来回斗嘴,不知如何,又想到了皇上曾把他们两人再加个权仲白,凑成了个惧内三杰。——不过,权仲白同许凤佳加在一起,怕也实在是赶不上桂含沁的惧内了,连她都不能不承认,这个退隐山林的理由,实在是荒诞到了极点……
但想到如今天南海北、了无音信的权仲白,心中又焉能没有半点感慨?一样是分隔两地,人家是‘明月寄相思’,自己呢?却是‘幸得明月隔天涯,隔了冤家’。桂少奶奶在西北思夫时,权仲白还不知在做什么呢!
#
权仲白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倒也在看月亮。
依然在海上,在一艘船最上等的舱房里,他靠在板壁边沿看了看月色,便同桂皮感慨了一句,“天气越热,海船越南,这月亮真正也就越大越圆,挂得越低。想来若古人来此,也会有许多咏月诗句流传吧。”
桂皮哭丧着脸,半点都没有精神和他风雅,他又一次央求权仲白,“少爷,您就不回去,也很该同家里打声招呼,这么不言不语地就上了船——这是要去泰西英吉利那!一来一回,不得几年的工夫?府里不得急疯了?您就是不为家里想,也得为宫里想想么!难道——难道——皇上那头,不——”
权仲白瞪了桂皮一眼,见桂皮知趣地收敛了声量,才道,“以后再胡说八道,自己掌嘴。”
桂皮也知道自己带出皇上字眼,在生地已属不够谨慎,他轻轻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又开始央求了,“您就是不为别人想,也好歹为小的想想吧,风高浪急的,要是出什么事,石英还没给我生个一儿半女的呢——”
“谁说要去英吉利了。”权仲白哭笑不得,他轻喝了一声,敲了桂皮后脑一下。“闭嘴吧你。”
“那——那咱们要去什么地方——”桂皮眨巴着眼睛,更迷惑不解了。
权仲白的眼神黑幽幽的,像两潭深水,他望了桂皮一眼,却并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