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佛光在天门被破的那一瞬亮起, 使心魔的动作瞬间迟滞。
此时夕日已沉,天色渐晚,远山漫上淡烟雾霭, 刑秋立在一片树木的阴影中,抚着手中的长笛。
“如今是天道与心魔道相争, 结果如何,还要看迟钧天手中的生生造化台落入谁的手中, ”他问, “我是想弄清自己和身上那个人的关系,微尘恐怕有所图谋,而叶兄自然是要站在天道一边,迟钧天则不知道到底想做些什么,和尚,你怎么想?”
“尽绵薄之力。”
刑秋看着空明, 忽然出了一会儿神,他晓得指尘寺历代住持修入世道, 广渡世人,另有一位则修出世道,悟佛法精义。然而空明分明修的是出世道,却屡次下山现世, 一次是二十年前天河之役, 另一次则是现在。
“要我说,这原本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你就该好好在寺里念禅,只等着哪天顿悟成佛, 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刑秋并没有直视空明
,而是目光稍稍下垂,看着地面。
“出世入世本为一体,何必多问。”天门处屏障的动荡越来越剧烈,空明转身欲走。
“我不曾滥杀。”刑秋突兀来了一句。
空明停下动作,看着他。
刑秋道:“……早些年的时候,也杀过人,都是不得不出手的时候,不是无辜之人。后来……做了魔帝,很少出去过,我把九幽天泉分给君候,他们也都慢慢安稳下来……”
空明原本的神情里有一丝错愕,随着他说下去,渐渐柔和下来,向他合十一躬,随后才走向天门。
刑秋望着空明走进那十方莲华的阵法中,眼前还恍惚映着他最后眼中的一点笑意,忽然想到二十年前。
冰原大雪纷飞,空明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
残阳殷红,远方遥遥传来嘶喊拼杀声,并且越来越近。
到了最后,空明把他放下来。
“前方便是魔界驻地,你走吧。”这人轻缓道。
他站在雪地里,伸手拽住空明袍角:“我可以……跟你走么?”
空明摇头:“仙道容不得你。”
他垂下头来,低声道:“那……我以后还能见你吗?”
空明沉默良久,最后解下僧袍外的莲衣,披在他身上。
莲衣抵御住呼啸寒风,却使他眼眶微微发热,惴惴不安等待着回答。
“你身为魔修,杀伐不可免,”那人最后道,“惟愿你能心存善念,不泯本性,带我大乘以后,能来去仙魔之间,便来看你。”
他得了许诺,立在原地目送空明远去,几次想追,却又放弃,最后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后来二十年间行走魔界,无边血海中,几度失心,故人之语隐约回响耳畔,吊住一丝清明。
再后来居于魔皇宫,翻阅典籍,才知道佛门所谓“大乘”,与修仙之人所谓“飞升”一般,全是虚无缥缈的说辞,昔年之约,恐怕只是随口应付。
他此时望着空明背影,仿佛当年情形重现,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忽然掩口失声痛哭。
小沙弥抬眼望着他,万分不解——此人之恶劣,且不提方才戏弄自己之举,单单在指尘寺中,与那陈姓公子狼狈为奸,说些歪理妖言的行径,就令人发指。
“妖人!”他脆生生问:“你哭什么?”
刑秋放下手,却是问:“小和尚,你修什么道?”
小沙弥道:“跟空明师兄一样,修出世道。”
“那你可要记得,”他把手按在小沙弥的肩膀上,道,“好好待在寺里念经,不要像你师兄一样……随随便便下山,随随便便捡人,招了人又不认,死的时候还有人为他哭,走也走得不干不净。”
小沙弥道:“可我听寺里其它师兄说,空明师兄这么多年,也就下过一次山。”
“我不信。”
小沙弥如今怎地看不出他种种情思,神神秘秘地使了个眼色,踮起脚,附在他耳边说:“师兄们说,空明师兄那次回来,自行领了十年的枯禅,我们寺从不曾罚人这样重——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不过既然师兄这就要去死了,告诉你也无妨。”
说罢,得意洋洋想看他反应,却不料刑秋只轻轻道:“他心中是怎样,你以为我不知么?”
小沙弥这次是彻底不解了,他看着刑秋,只见他长睫上虽仍沾着细碎晶莹的水泽,眉间却盈上淡淡笑意。
山风吹来,紫纱衣轻拂,晃花了小沙弥的眼。
幻荡山巅,浮天宫大殿。
“天道兄,稍安勿躁。”陈微尘淡淡道:“如今他们还都身陷迷津之中,我们大可以相安无事一段时间。”
天道向叶九琊传音:“如今他身上有伤,不会轻举妄动,你刚至三重天,尚未稳固,也还动不了他,暂且不要动作。”
陈微尘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扫过,道:“迟前辈尚且身在迷津中,我们也无事可做,何妨一看。”
他话音刚落,殿中蒸腾起白色雾气,几息过后,使人置身一座繁华城坊。
时正黄昏,街市上各家铺子正在悬挂花灯,花灯中暗含机括,图案变幻,光华流转,美不胜收。
走马观花过后,幻境却停在了灯市的一个黑暗处。
一道女声传来,正在喃喃自语:“十三道,阴阳爻,离中虚……”
瞧见侧脸,赫然是尚且年轻的迟钧天,正坐在老树根上,用炭笔在地上写写画画。看来此处是迟钧天身处的往事幻境。
她身旁是一身着宽袍广袖的俊朗男人,手里却拿一个滑稽的“神机妙算”幡子,看她写写画画许久后,开口道:“师妹,你还要算到几时?”
迟钧天充耳不闻,许久才道:“我虽仍算不出自己命数,却另有发现。”
男人道:“哦?”
“天生万物,皆负气运,众生命数交织,成天地气数,”迟钧天死死看着那些外人看来全然是鬼画符的东西,“若我能找出凡人命数与天地气数之间究竟如何联系,便可左右天地——”
“我说,师妹,”那男人懒洋洋道,“为兄饿了,咱们的算命摊子摆了这一整天,怎么就不见有人来求一卦?此时但凡给我一点儿酒钱,我萧九奏保他毕生荣华富贵——”
“萧九奏!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何境界无法再高?不想知道再高的境界是什么?”迟钧天拔高了声音,打断师兄的话。
师兄却不在意,而是瞧了瞧街口,道:“我看这位兄弟颇有钱,或可招摇撞骗一番。”
随即大声念了起来:“神算世家,测字看相,逢凶化吉——”
他目光看向的是一辆缓缓驶来的雕木宝车,此种宝车为非富即贵之家赏灯之用,由四匹塞外宝驹所拉,雕刻精致,宽敞可容近十人。
此时上面所坐是一位锦衣公子,身侧坐两位娇艳美姬,玉手剥开鲜橘,分瓣去丝,放在公子面前小桌上的琉璃盘内,公子却看也不看,目光漫不经心在灯市扫过。
此时此刻,但见街市暗香浮动,行人欢声笑语,独这一人意兴阑珊。
跟车的仆夫道:“陈公子,这上元灯市,最是——”
话未说完,公子便面无表情稍抬起手,仆夫识相,住口不言。
算命师兄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突兀响起:“这位小兄弟,见面是缘,要不要在下为你算上一卦?”
仆夫正要喝斥,却见这位陈公子打量了算命人几眼,道:“算什么?”
师兄嘿嘿一笑:“我有一百七十三卦,寿数、命途、财运、灾祸,只要您想,我便能算出。”
公子淡淡道:“不过无稽之谈。”
师兄又道:“我看公子面相,必定生来富贵,无灾无祸,只是面前没有盼头,心中也无所爱,故而有所郁结,这转机,就在在下手中呐。”
公子道:“无非察言观色。”
师兄眼珠一转:“公子,我们和寻常算命人不同,您既有兴致停下来,何妨一试?”
公子沉吟半晌,并不说话。、
身旁美姬为他抚衣,抚罢低眉,盈盈秋水双目,映着街上繁灯如昼,红尘似海。
师兄笑嘻嘻道:“公子且把生辰给我一看。”
另一位美姬缓步下车,向师兄一拜,说出生辰八字来。
算命师兄掐指算来算去,“啧”了一声,道:“公子在这条路上怕是不好啊,且让在下用天演九数细细推演……”
这边正用着什么“天演九数”,迟钧天却抬起头来:“非是真心求算,没有什么可说。”
公子问:“为何说我非真心求算?”
迟钧天道:“察言观色,并无不可。我观你目光神情,全无牵挂,寂焉不动,竟还未遁入空门,真是奇事。”
师兄赶紧使眼色,迟钧天却不理睬。
公子只不动神色,对身边的仆夫道:“走吧。”
迟钧天却叫住了他:“留步。”
她道:“我有一法,可纵观你毕生命格。”
接下来便是那问生辰年月,出生何地,父母亲人的算命法,她在命格纸上涂涂画画,眼中却渐渐有簇火焰烧了起来,目光灼热看向公子:“你可愿入仙门?”
公子打量她一眼:“愿闻其详。”
“以你心性,在尘世间逗留,岂不无趣?”
她语调不怎么客气,而公子从容作答:“仙人清修,也是无趣。”
“我不清修,”迟钧天扬起头道,“我要游遍名山大川,看地脉,观气运,推演天机命数,超脱天道桎梏。”
她见公子略有思索之色,接着道:“你与其羁留尘世,倒不如拜我为师,去看看尘世外的风光。”
公子思索一会儿,欣然道:“好。”
师兄大惊失色:“师妹啊,你这是要做什么?”
迟钧天白他一眼,转身便走,公子施施然下车,随迟钧天而去,师兄拿着那一方“神机妙算”的幡子追过去:“师妹慢点儿 !”
就此翩然而去。
随后场景如浮光掠影匆匆闪过,最后停在闹市之中,树下对弈的迟钧天与公子身上。
迟钧天边斟酌落子,边道:“我近几年,愈发觉得陷于困局,总解不开最后一道。”
公子已换了装束,乌发半束,着一身黑袍,神情淡漠,气息萧远。
迟钧天看他一眼,又道:“你近日亦有些心不在焉。”
他目光稍动,放在街头行人身上:“十几年前你收我为徒时,曾说我求算姻缘并不真心。”
迟钧天点头道:“我记得。”
他说:“确是真心求算。”
迟钧天难得笑了出来。道:“你这种人,也有此等念想?”
他仍是从容,落下一子,道:“有时觉得,若有一人能常伴左右,未尝不可。”
迟钧天摇头:“我深知你早已忘情,这不过是心魔迷障,日后切莫大意。”
她说着,甚至开了个玩笑:“我闻说北地剑阁有养剑法,要取冰原寒铁,日日以心头热血温养,方铸成稀世神兵,纵然剑阁弟子个个过人,也已有数百年未有这样神剑现世。可见,怀有凡间情愫之人,谁又愿来招惹你这冷心冷情?你真想找个道侣,怕是只有往剑阁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