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该与你搅缠!” 老瘸子满怀怨愤, 一瘸一拐就要跑路。
陈微尘一脸真诚拉住他:“老瘸,你我忘年之交……”
“谁要跟你忘年之交!”老瘸子十分嫌弃。
“老瘸,不看我的面子, 也要看那壶桃花酒的面子,那可是小桃每年这时候调了最好的花, 最好的露,亲手封了泥藏在桃花树底下——若是温回找不到了, 你想小桃那还有心思酿酒?”
老瘸子听闻此言, 眼珠转了转:“你家的酒,算是人间佳酿。”
陈微尘看见有望,怎么也不肯放过他:“只是问你迟钧天下落,她又不会奈你何。”
老瘸子拈一把稀稀拉拉的白胡须:“那妖婆,实在是厉害得很。我与她打过一个赌,老头子年事已高, 也没了争强好胜的心思,她赢便让她赢——只是赌注高的很, 千万不能被她抓住。”
陈微尘眼前一亮:“那我只须在你身边守着,等她找你讨债?”
老头子在身边看了一圈,奈何没找到趁手的武器抡起来打一打这不知死的小子,哼了一声:“她即使能赢, 也要再过六七个月。”
陈微尘大失所望, 只好上去软磨硬泡,期期艾艾:“老瘸……”
老瘸子一生无妻无子,一把就要散架的老骨头, 临了终于领略了一把被拖着撒娇的滋味,一阵恶寒,连连摆手:“住口,住口!”
路旁的人三三两两往这里瞧,陈公子立时升起一股被认出的恐惧来,捞过来谢琅的拂尘竖在脸前。
老瘸子:“……”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慢悠悠坐下来,恢复了几分算命人该有的仙风道骨:“过来,我问问你。”
陈微尘乖巧地站在他面前。
谢琅尚且像个凡间道士,另外两人一看便不似红尘中人,因此叶九琊和陆红颜都未下车,老瘸子往马车窗觑了觑,隔着一层纱隐隐约约看见叶九琊侧脸,怪声怪气笑了一声:“你外面游玩了一趟,回来时倒带了家眷!”
此语让陈公子十分受用,心中窃喜,往马车那里望了望,也不计较这老眼昏花的瘸子隔了两丈男女都未分清,对他笑道:“老瘸,还是你最知我。”
老瘸子嘿嘿笑了笑,片刻,敛了笑容下来,道:“临走抽的签,可看了?”
“看了,”陈微尘答:“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我平生除去下下签,还真没抽到过别的,不过连这签文都是我亲手所写,哪里能信?”
原来这老瘸子没有受过江湖神算代代传承的教导,除了观观星,画一画鬼画符外,并不会什么,看别人摊子上都有签抽,自己也非常想要——又在签文上犯了难,最后和陈公子一合计,干脆让公子写了些诗句上去顶替。
老瘸子铺开白布,神神秘秘道:“今年冬日时,我无事盯着你命格,忽然有变。”
陈微尘被勾起了几分好奇:“何种变化?我能多活几年?”
老瘸子道:“非也非也,约莫看见了你是怎样死。”
陈公子收扇,凉凉看他一眼:“这种事就不必说出来了。”
老瘸子:“你气运这样坏,我原以为死也要死个轰轰烈烈,魂飞魄散,天谴地责——却没想到死法不怎么有出息。”
陈微尘睨着他,不说话。
老瘸子深深看了街边桃花树一眼,悠悠叹了口气:“迟钧天那女人,必定不会做什么小事,你若卷进去,又是一堆烂摊子。”
“温回与我虽是主仆,更像兄弟,我放心不下,自然要早日找到他。”陈微尘语气正经了起来。
“你那小厮,来历却不简单,”老头在那命格上改了几笔,拿起来琢磨:“若他遇不着你,一生顺畅,是人上之人,若你遇不着他,厄运缠身,早就死于非命,偏又同年同月同日生,实在说不清是因缘还是孽障。”
陈微尘只道:“你们都说他离了我便一生顺遂,看来是实情,来日我死了,也好安心——不过现在还是要找他,谁知迟钧天会做些什么。”
老瘸子在拂面东风里闭上眼:“她能做的,无非是以这天地为盘,众生为子,气运为势,在死局里杀出一条生路来——我们曾赌谁先冲破天道束缚,寻到长生法……”
陈微尘凑近了:“那你快告诉我,哪里寻得到她踪迹?”
老瘸子摇头晃脑:“她若不想让人发现,任你怎样神通,也寻不到一点踪影。可她既然出山,必定准备好了押上所有,与天道再赌一局。此时要么在天演谷参演天机,要么在造化台上观冥——要么就在人间皇城兴风作浪。”
陈微尘问他:“你信她能胜天道?”
“由不得我信或不信,”老瘸子活动了活动筋骨,近暮的日光透过交错的枝桠,在他浑身投下斑驳不定的影子,活像命格上的画符,他缓缓道,“这人命格我也曾推演,断在一半,再推不下去——可见天道亦缚不住她,到那时,以一人之力与天斗,胜负未可知。”
陈微尘若有所思别过了老瘸子,转身要走。
就听老瘸子在他身后幽幽道一声:“陈小子,相识一场,也算缘分。我不管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要翻腾些什么事情,今日到我摊上来,不如再抽一签。”
陈公子施施然走出:“徒增烦恼,不抽啦。”
谢琅跟着走,听着这两人对话,十分摸不着头脑。
陈微尘回了马车:“我们去皇城,凑个热闹。”
马车正要速速离开,只听一道泼辣女声:“没心肝的!回来!”
只见一锦衣女子,身后带几个健壮的家仆,纤纤玉指指向马车,一脸怒容。
谢琅老神在在:“贫道掐指一算,约莫是凡间所云‘风流债’是也,陈公子,你今日怕是说不清了。”
“道士,你学坏了,一派胡言。”陈微尘掀开车帘,一脸认命:“……姐。”
看来,他在街头立着这会儿,果真有眼尖的街坊发现,飞一般跑去陈府报信。
此事自然是以马车上的仙长们被恭迎进府,陈家二公子被气势汹汹的大姐毫无体面地拎回家去告终。
陈家的夫人一边和蔼可亲关照着仙长,“有劳仙长一路看着这小孽畜”,要留宿仙长们一夜,转过头来狠狠瞪低眉顺眼的小孽畜一眼:“还不来亲自招待仙长!”
陈公子在仙道魔道游荡一圈,进过鬼城,下过归墟,开过虚空,与魔帝泡过一个池子,连冷若冰霜的叶剑主都敢去调戏,终是在人间家乡遇到了克星。
此时天已暮,家中极力挽留,陈微尘便暂留了一晚。
等他被自家父母耳提面命一番,再受了一阵嘘寒问暖,最后听陈夫人叙了了牵挂之情,才被放出来。
一出房门便看见了小桃,这有些娇蛮性子的侍女与温回一样,也是与他一同长大,很是得夫人宠爱,府里地位几乎比得上小姐。
小桃清凌凌的眼瞪着他:“公子,你把阿回弄哪里去了?”
说着,就要掉下泪来。
他只好搂了姑娘,温言安抚,保证不出一年温回便会全须全尾回到家里。
小桃抽噎几声:“那我等着。”
陈公子沾了一身淡淡的脂粉香,望了望天上繁星,感觉近来的日子十分艰难,自己非常难过——仙不好修,连公子也不好当。实在很是怀念十九岁前走鸡斗狗,无牵无挂的纨绔日子。
只不过透过扶疏花木,看到庭院栏旁那一袭白衣的修长背影时,那浅薄的、轻烟一样的烦恼和难过立时烟消云散了,换了另一种难过来。
他在这庭院里生活了十九年,鼻端嗅到淡淡草木香气,也是熟悉的,庭中人亦是熟悉,恍惚间竟像是自己今夜晚归,有人沐着月光等待。
这感觉让他眼眶酸涩。
连路过的脚步都不由得放轻了些,唯恐惊了天上人。
错身经过时,却听那人唤了一声:“陈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