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微尘再次看向水潭。
水潭中央有种隐约的吸引, 唤他过去。
也许不只是水潭。
整座星罗渊响起隐隐约约的喧嚣,波浪般嘈杂起伏着。
——回来,回来吧。
电光一闪而过, 撕碎浓沉的夜幕。
衣料摩擦声与脚步声在他身后轻轻响起,魔帝带笑的声音带着些低沉的沙哑:“客从远方来, 我还未问,你是何人——你是不是人?”
陈公子素日以为自己装模作样故弄玄虚的本事已经登峰造极, 未曾想今日遇到了一个势均力敌的。
他半阖了眼, 指尖轻轻滑过剑锋,轻缓的动作,带着肃杀。
“二十年间,你是第二十三个想要杀我的人,是第一个能登上山巅的人。”魔帝望着天:“可惜还不是我想等的那个。”
陈微尘笑意极浅淡:“久等不至,想必寂寞。”
“是啊, ”魔帝叹了口气,“我觉出有人上山, 还以为是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倒是自己让他失望了。
陈微尘未答,手中剑光飒然,挽一个冰冷的剑花,转眼间逼近魔帝的颈项。
魔帝并未意外, 手中一支漆黑长笛, 瞬息间出手横挡,身形诡谲,水上凌波般借力向后跃出几步, 横笛吹出满溢杀机的音节。
周围气机被乐声牵动翻涌,到了陈微尘这里,便是魔音贯耳。
陈微尘如同那日叶九琊所做一般,以指叩剑连弹,锵然剑鸣带着冰凉的清明横贯笛声。
恰逢此时天上一道耀白电光,照亮了魔帝的脸,他嘴角翘起一个十足邪性的笑:“身是魔道人,却拿着破魔剑,原是我小觑了这位兄台。”
说罢,深紫袍的身影高高跃起,以笛为剑,游蛇般向陈微尘攻去。
他使笛,若陈微尘此时以扇相对,倒不失为一件风雅事,然而陈公子修为实则浅薄,非要借手中剑中所蕴叶九琊修为才可。
况且据那人所言,剑气脱形体束缚,要比原来高出一个境界。
陈公子用剑,行云流水之余带点剑走偏锋的邪性,而魔帝招式极快,极奇诡,变幻莫测的本事很是到家。
山巅上刮起狂风,电光石火间,只看得见衣袂猎猎翻飞。
如此往来十几招后,陈微尘微微眯起了眼睛。
魔帝此种打法,总带着些束手束脚的味道,明明境界媲美仙道三重天,却仅有二重天巅峰的战力。
他身形变幻间卖了个显而易见的破绽,若魔帝能出左臂硬挡,受一个不轻不重的伤,便能攻他右边空门,分出胜败。
魔帝却只守不攻,宁愿变右手攻势为手势,挡住那一剑。
若不是有着特殊的不想让自己受伤的癖好,就是有不能受伤的理由。
陈微尘发现这点后,更加着意试探。
他方才用了从叶九琊处学来的弹剑,此时又换了南海剑台的路子,招式繁而密,银光劈头盖脸笼罩过来,要分胜负不易,使人受些轻伤却不难。
魔帝招式几度变幻,加以笛声破势,挡下这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攻击,飞退几步,朝陈微尘看了一眼,声音带着一分懒洋洋的舒展:“累,不打了——认输。”
“认输……魔帝的位子给我?”
“假如你要,那还是要打一场的。”魔帝轻轻叹口气,“可我看你剑气剑招,不像是那些要取我性命,独占泉水的人。”
“巧了,”陈微尘笑一声:“我正是来要独占泉水的人。”
魔帝又重新仔仔细细打量一遍他,眉眼间一份似有似无的艳丽的慵懒:“你这人很是合我的眼缘,可是找我论道比剑可以,泉水不行——你若真想要,只好去死了。”
陈微尘也只目光淡淡看着他,向前几步,剑尖抵在魔帝修长脖颈上:“陛下在藏着什么?”
魔帝浑不在意一笑:“你只管来。”
脖颈是颇为白皙的,靠得近了,隐约看见淡青的血管。
血管。
他觉出了一丝正在流淌的气机。
魔帝道:“当真要?不计后果?”
陈微尘“嗯”了一声。
魔帝摆摆手:“我这人心善,你可以交代一下后事。”
陈微尘不言,剑锋向前,划破脖颈,血沿着剑身流成鲜红的一线。
流转的气运倾泻而出。
——正是他所想要的东西。
从他将要触到泉水时魔帝那一声“可想好了”,甚至是更早,迟钧天的那句“担魔界造化”,真正的九幽天泉是何物,已经露出端倪。
鲸鲵蛟龙身死,凝成寂灭香,一把火烧尽皇朝富贵,有锦绣灰。
而九幽天泉只是一个静静存在着的池子,它必得发生些什么,要牵扯上莫大的因果,才能承担盛衰气运。
比如帮代代修魔人——这些逆天而为当死之人逃过天道劫雷。
方才他将草叶浸入泉水,草叶消解为丝丝浊气魔气,正因此泉能够改天命夺造化——幽水侯将盛有泉水的瓶子随身携带,却不饮用,大约也是害怕自己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
而魔帝既能当魔界之首,他若承受不住,也再没有人可受得住了。
想必这些年来,他独占九幽天泉,已从泉水中得了莫大好处——比如浑身血肉与泉水相融,成就了不惧天谴的修为。
那剑下流出的血,便成了真正的九幽天泉。
血液滴落,他拿出先前幽水侯奉上的玉瓶来,倒空泉水,接住了殷红的血液。
魔帝一动不动任他为所欲为,事毕,甚至还暧昧地舔了舔下唇:“这是要做什么?”
“答应了一个人。”陈微尘取完血,好心地为他拭了拭伤口上残留血迹,大约是被天泉浸润过的身体天赋异禀,稍稍一会儿便不再流血。
陈公子真诚道:“刑兄,多谢。”
“我方才还对你说,星罗渊是天地尽头。”魔帝看着天。
“是。”
魔帝:“那星罗渊之外……”
陈微尘面无表情:“大抵是天地之外。”
“是了,我也是这样想,”魔帝点了点头,“你也看到,九幽天泉是星罗渊中雾气凝结而出,也应当是天外之物——它能抵御天道,大概正因为此。”
陈微尘看着他。
“你这人还是很有趣的,境界也可与我相提并论,我一个人跟天道作对,无聊得很,原以为能和你当知心的道友,”魔帝叹一口气,“你却要泉水——要泉水也就罢了,还要割我的脖子取血,我只好对不住你了。”
陈微尘微微眯起眼,看见魔帝身边魔气浊气疯狂缠绕聚集,黑沉沉的眼深渊一般。
“我与九幽天泉待在一起……二十年,招惹上一些了不得的东西,”他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你……小心。”
他如濒死之人般费力说完这句话后,眼睛猛地一闭,身边气机疯狂轮转,瞬息之间再睁开,眼中已无眼白,全是无光的黑。
那殷红的唇勾起森寒的笑,身形诡谲如天上蛇行的闪电,五指成爪,凌空朝陈微尘划去。
陈微尘立刻横剑,奈何养尊处优的**凡躯终究拖了后腿,远不如以武入道的那些修仙人敏捷利落。他能与叶九琊放慢了速度拆招复盘,能借着手中无双宝剑和方才魔帝平手,却来不及在这肉眼已捕捉不到的瞬间变招——魔帝原本就极快,此时更快,不知变成了什么东西,周身浊气比锦绣城中遇到的那物更胜十筹。
陈微尘被扼住脖颈,那苍白手指力度极大,将他整个人毫不费力提起。
陈微尘脖颈处一阵窒息的剧痛。
魔帝僵硬地偏了偏头,动作带着一种古怪的天真。
随即像摔死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动物般,一手发力,将他狠狠往地上一掼。
陈微尘后背剧痛,五脏六腑翻搅成一片,立时便有血腥气从喉头泛起。
他以剑拄地,勉强站了起来,身形晃了几晃才稳住。
“没死。”魔帝声音沙哑僵硬,一步步朝他走来,披散的黑发与宽大的袍袖猎猎飞扬,伴着天际轰鸣的雷声,有如索命恶鬼。
他此时实力比先前整整高出一个大境界,身体也拔高不少,肤色苍白中泛着死灰,居高临下俯视陈微尘,眼中狂暴之气稍减,声音低沉:“你是……”
陈微尘此时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唯有手中剑触感冰凉宁静,吊住了神思的清明,使他不至于失掉意识。此情此景下,犹清醒着笑了笑,牵动身上伤势,弯下腰咳了几声,唇角鲜血流下,伸手抹去。
他抬头看向全然换了个人的魔帝,声音虚弱沙哑,却带着某种胜券在握的淡然。
“同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又咳了几声,声音断断续续,“这位……兄台,相煎……何太急。”
魔帝抬手,手指缓缓向他眉间点去。
陈微尘用尽仅余的力气出剑直取他心口,魔帝立即横臂要挡下,却被那泓剑光削下半只手臂,断口齐整,血肉骨头尽是漆黑,浓稠黑血泼在草地上,碧草连着白花尽数消解为黑气,裸露出山石与土壤来。
魔帝蹙起眉来,另一只手臂迅疾如电,抓住他领口,再次将整个人提起,走了几步,来到泉池边:“人间不可久留。”
陈微尘又咳出一大口血来,要挣开他,却已无任何力气:“你管我去死。”
魔帝不为所动,松手,陈微尘整个人落进水中。
他闷哼出声,猝不及防又呛了水,身上触及泉水处传来比先前剧烈百倍的痛楚,比先前被叶九琊强行换骨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意识在翻腾的剧痛中昏沉,没有任何扑腾的力气,泉水没顶,整个人沉下去,最后只模模糊糊看见魔帝化成的那东西也涉水进了泉池。